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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86)

  晚上我收到贺小佳的一条信息,她说:你站立的地方,便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我想回信说,社会应该给像你这样的女孩们一个空间,让你们有坚持下去的理由。我没有回信。又过了一个月,贺小佳发信息来告诉我,她在河西的培德中学找到了一个教师岗位,是校聘的。她没有说自己对这份工作的感受。我想起了赵平平,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有点勉强地回信表示了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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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职称一年比一年难了。前些年学校还放得比较松,多评几个教授,就显得学校实力强大。这几年向北大清华学习,严格限制教授人数,提高了评审的标准。积压下来要报副教授的讲师,越来越多,要报教授的副教授也越来越多。教授我已经报了两年,似乎离目标越来越远了。卢校长在大会上说,从明年起,获得国家社科项目将成为报教授的必须条件。这使今年的形势更加紧张,谁都想搭上政策的末班车。

  这天我在院门口碰见了陶教授,他四十多岁,是老副教授了。前几年他都没报,似乎甘于副教授终老了。我说:“今年还是报一个吧,从明年起就更难了。”这样说了,我又怕他想着我说得虚伪,谁还愿意多几个竞争对手吗?连我自己忽然也省悟到,这话有点探口气的意思,又说,“我说真的呢。”他笑了说:“你说真的我还是想着你是说真的,别人我就要想一想了。”我也笑了说:“没想到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啊。”他说:“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懂一个人吗?”又说,“一个人他老说是真的,那说真的他真的难得有出头之日。”我说:“谢谢教导。”又说,“我报个名也是想积累一点同情分,报个五年八年,让别人觉得再不轮到,也不太好了吧。”他说:“你不错你这几年还发了几篇像样的文章,我都不知道哪里去发,也不想出那么多钱付版面费。”我想解释是师兄帮了忙,不是钱买来的,又怕他找我推荐文章,就含糊说:“我也没那么多钱。”他说:“我就不报了,没那个心情。我现在焦虑的是儿子的事,据说高考要改革了,除了语数外,其他科目放到学校考,成绩带入高考总分。儿子还有两年高考,成绩怎么办?以前有家长委员会,专门负责跟老师沟通,后来不让搞了。现在又活动起来,要我也加入一个,地下运作,大家凑钱去跟各科老师沟通,说是要为子女争一个公平。我正为这种事头疼呢。我想做个好人啊,可是我做不成这个好人啊!儿女的事,谁敢去赌?”我说:“这是谁坐在云中想出的办法?真的是云计算啊!”他说:“我这一阵子想着这件事,职称没心情报了。你今年要争取评上呢,不评上可能永远都评不上了,国家项目,你搞得到吗?”

  申报国家社科项目,也是件令我心痛的事。我已经连续申报了六年,有两年通过了通讯评审,都在终评会上被打下来了。前年社科处郝处长告诉我,我的申报材料上会了,要我去找评委拜托拜托,把评委的名单都告诉了我,嘱咐我说,名单是通过内部关系搞来的,可不能外传。我把名单放在书桌上,看着发呆。名字都认识,可没有一个有交情的,求得上吗?去求蒙天舒疏通疏通吧,也开不了那个口。再说,搭信求官,那求得到吗?可是机会实在难得,以后过不了通讯评审上不了会,那怎么办?

  我给大师兄打了电话,看他能不能帮忙?大师兄说:“我可以帮你去说说,但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基本上是没用的。每个评委夹袋里都是一大叠名单,那不是师兄弟,就是自己的学生,还有铁杆关系户。大家交换支持,名额分光了还不够,怎么可能轮到一个临时来打招呼的人?前几年还有几条撞上大运的漏网之鱼,现在这张网已经织得天衣无缝了。”我说:“照你这意思,我硬是搞不成这件事了。”他说:“基本上大概可以这么说。”又说,“不过你的材料硬是让人眼睛一亮,观点的创新性硬是出类拔萃,那撞破这张网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那你得有别人压都压不住的优势。”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以前我多少还有点把学术当作精神寄托的心情,现在真的有点灰心了。”他说:“不是你一个人才有这样的心情。唉,环境对学术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又说,“你也不要灰心,要向你那个姓蒙的同学学习学习,把各方面关系建立起来,早建立早主动,一辈子不建立,一辈子都没有主动。”我说:“我又没当官,手里没一点资源,我拿什么东西建立呢?”他说:“你不建立关系,关键时刻他凭什么帮你说话呢?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没人说话那是不行的,你看各个单位的重点学科,一般都在校长院长的那个专业。行政资源和学术资源是结合在一起的。”我说:“我就希望他们凭学术呢,我的材料报六年了,千锤百炼了,前期成果也有那么多。”他说:“凭学术,那你得有压倒性优势才行哦!再说一大堆材料,谁来得及认真看呢?还是得进人家的夹袋才行。唉,你不是我师弟,是别人我都不愿说这些话,说起来吧,这样的话不应该由我来讲。”

  大师兄后来帮我说没说话,我不知道。没有评上是真的。我打算这么一直报下去,上会五次六次,也会有个同情分吧。唉,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同情,是多么可怜啊!想一想申报材料,为什么一定要上会?通讯评审就是最终的结果,不行吗?分高者得,虽然也难说公平,总会有些人连通讯评委的名单都知道,不知道也会在所属的学术圈子里广泛招呼,总会撞到几个,可那也比现在这样公平。

  想到从明年起,评教授就要国家项目,我还是非常焦虑。国家项目又岂是我力所能及?那样就可能一辈子评不上了。这样想着我还是报了材料,报了之后知道历史学院今年有五个人报了,只有一个名额。五个人中有三个是历年积压下来的,除了我,另外两个,这几年都没什么成果了,也是来积累个同情分的意思。还有两个新报的就不一样了,一个是童校长的弟子肖忠祥,一个是龚院长的弟子孟子云,历史学院的少壮派,都是副教授评了五年,刚获得申报的资格。要说成果吧,我也不比谁弱,可能还强一点,可看这局面我不敢抱有希望,有点局外人看风景的意思。人事处搞资格审查,五个人都过了。开评的前几天,有消息传来,童校长由省里派到中央党校学习三个月,而评委抽签,龚院长抽上了。本来大家都认为,一定是童校长弟子评上,这一来又有了变数。

  我把情况告诉赵平平。她说:“是不是这样你就有点机会了。古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不定就那个渔翁。”我说:“没想过,不敢想。”她说:“你今年不挣扎一下,到明年不是一盘死棋?”我说:“怎么挣扎?我去求童校长?求龚院长?他们连自己的弟子也不一定罩得住!别的学院的人,我又不认识,认识也没有用,这是认识就能解决问题的问题吗?”她说:“认识不解决问题,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不是有个熟人在人事处吗?你把评委名单探到手了,多少个评委,你准备多少份材料,我准备多少个信封。这不叫折腰,这叫公关。行政管理学院还有个公关专业呢。”我笑了说:“往脸上贴金你倒是很会贴的。”又说,“这么大方就割肉了,这是你吗?”她说:“事情来了,我什么时候怕痛舍不得下刀子?那要看什么事。”我说:“搞不得,人家都是知识分子,那东西太扎眼了。”她说:“审你的材料不辛苦吗?辛苦了不该有点辛苦费吗?你觉得信封扎眼,我们换成智能手机,苹果的。”我说:“这个老婆对我真的就有那么好哩,血不是一滴滴出,一杯杯出。”她笑了说:“我不是对你好,你别自作多情!我主要是为了安安,她爸爸当个教授,将来一定要拼爹,她勉强还有点东西拿出来拼,不然你叫她拿什么去跟别人拼?不拼吧,沦落街头她还不至于,在社会底层那是大局已定。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有做坏事的勇气了,心情是早就有了。你看现在,哪件好一点点的事,是孩子自己拼出来的?”我说:“你说的话我也不反驳,但是我读博的时候,我导师说过一句话,十多年了我还记得,你比别人优秀一大截,你还怕不公平吗?别人他能压得住你?大师兄也说,只要出类拔萃,什么网你也能够撞破。安安我们好好培养她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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