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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_阎真【完结】(9)

  有点晚了,我犹豫着是留下还是回去。她说:“看看这房间还有五只苍蝇没有?有你就帮我打了。”我拿着卷起的杂志在房间挥动一下说:“没有,没有,这次没有。是它自己没有,这不怪我。它们白天怎么就不飞进来,给我一个机会呢?”她哈哈笑说:“要人家拿命来给自己一个机会!好残忍。”又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说:“心情没整理好,让我来干什么?”她说:“不是庆贺你吗?”我说:“那为什么不让我庆贺一下?庆贺一下,就一下,一下。”伸出一个指头,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床边沉默一会说:“你今天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我想起那两支调羹,说:“你要整理什么?”她说:“心情。”我说:“以前的历史还没有完结吗?”她说:“可以说完结了。”想到“历史”会可能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心里非常难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跟别人接触?人家都二十五岁了呢。再说,我开始就跟你汇报了的。”我说:“那你整理吧。”就走了。

  一路上我把单车踩得疯狂,耳边的风呜呜地响,心中嗡嗡地响。委屈,太委屈了。这委屈像一根竹子横在心里,卡得难受。反抗的愿望跳了上来,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事实?一时间似乎豁然开朗,还有别的选择啊。回到宿舍,我坐在窗前望着天,黑色的天幕透出一点深蓝,一颗两颗星星在向我眺望。我这么坐了很久,想着时间,想着遥远的古代,那时的人们用树叶裹着身体,从不去思考活着之外的问题。非常奇怪,那些委屈自动地淡化了,身体中一种蠕动以均匀的节奏,溶解了那根竹子。我对内心形势的陡转感到惊异,恨自己没有志气,屈服于那种蠕动。可这痛恨更像一种虚伪的自尊,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面子、一级台阶。那蠕动越来越明确,有迫不及待的意思。到最后我给平平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才整理好呢?发了这条信息,我对自己感到陌生,不可理解,这是我吗?也许,是世界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重新理解。

  6

  蒙天舒从麓城打电话过来,问我在京华大学情况怎样?我说:“还好。”他历数了京华大学的各种好处,特别是博士的宿舍,比北大还好。我说:“我都来有两三个月了,怎么还不如你熟悉?”他说:“去年在那里开过会,冯教授就是那次认识的。”谈起冯教授他又说了一大通轶事,有些是我都不知道的。他又说到向冯教授打电话推荐我的事情,说东北师大一个助教都考两年了,冯教授本来打算录取她的,在他的强烈推荐下,还是选择了我。这事已经对我讲过几次了,我也真的感谢他,可觉得重复那几句感谢的话挺没意思的,就不做声。他也停下来,似乎等我说。我把那些话录音似的又放了一遍,有被强迫的感觉。唉,可能是他忘记我已经谢过那么多次了吧。

  第二天中午我从食堂打了饭回宿舍吃,蒙天舒又打电话来,把京华大学夸了一遍,我只好又放了一遍录音。放完以后,又觉得有点公式化,没有谢出分量和诚意,又说,“不搭帮你,那现在不可能坐在京华大学的宿舍里。”他说:“那也有点可能啊,很有点可能。”我说:“寒假回麓城了请你吃饭,你是第一功臣。”他说:“你自己第一,我最多就是个第二。”又说,“吃饭就算了,还是想要你帮个小忙,你不会不帮我吧?”我说:“那肯定的。”他笑了说:“肯定帮还是肯定不帮?”我说:“不帮我对得起谁?别叫我去抢银行。”他说:“你的硕士论文发表了没有?”我心中有了一种警惕,正想着怎么回答,他说:“我在学术网上查了,没有。”我只好说:“这两年没心情去考虑这件事。”他说:“我的博士论文写到中间卡住了,发现你的硕士论文正好可以参考一下,过渡到下一章去。反正你也没发表,不用一下是学术资源的浪费,那就借给我参考一下?我只借论王阳明的致良知那一章。”我有点难受,说:“你看到明年我大概可能也肯定要考虑论文的事了,说不定我自己还要用呢。”他说:“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你看看我已经迫在眉睫了。”我说:“我也只是在明年啊。”他说:“你的基础我是知道的,有什么问题?脑子一转,又一条新的思路就转出来了。我们笨点,就只能沿着一个方向想,转不出来。”我顽强地说:“我脑子哪有那么灵?那是我写了一两年写出来的。一两年啊!”我想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应该会退了吧,谁知他更顽强说:“看在哥兄弟的分上,搭手救一救哥兄弟吧。我也想绕过去,可绕不开。只好过渡一下,就过渡一下,大家都互相帮一把,有朝一日你还有什么事,哥兄弟肯定挺身而出。”他说得我没有退路了,想着也应该还他一个人情,就说:“那你拿去呗。”他说:“太谢谢你了。”又说,“我也只是搭个桥过渡一下,搭个桥呢。文字上我会做调整的。”我说:“那你搭吧。”他又把京华大学夸奖一番,收了线。

  坐在床上我感到了痛,好像身上什么地方的肉被剜去了一块,那个地方就空洞洞的,释放出一种吞噬性的能量。我用饭勺把瓷碗敲得叮当响,白色的小瓷片溅在了书桌上。又双手扶着床沿,闭了眼睛盯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软弱窝囊?生存空间是一点一点开拓,发展机会是一点一点寻找的,怎么能够拱手送人?一个男人,不开拓,不发展,将会有怎样的命运,这我是知道的。生活以它的现实感教育了我,今天的开拓状态,就是明天的生存状态,我不能装着不懂。难道世界的中心在他屁股下面,就不在我屁股下面吗?谁比谁傻!这样想着,我拿出手机想把电话打回去,取消刚才的承诺。刚想拨号又犹豫了。手机握在掌心发烫,像捏着一枚定时炸弹。我叹一口气,手机滑到了床上,汗津津的像在水中泡过。我仇视地盯着它,似乎犯错误的是它而不不我。我把自己恨了又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可恨啊!我忽然扬起右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热热地痛,让我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心中说了几百遍下不为例,对自己的空间要寸土必争,这绝对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的一块肉就这样剜去了,被人家用来讲在市场经济时代该怎么“致良知”。人家就是这样来致良知的,我怎么办?

  7

  这个学期赵平平几次要我回麓城一趟,我想着要花几百块钱路费,就犹豫了。可这犹豫又不能说,有说不得的苦。一个男人被这几百块钱制约了,怎么说得出口?我就说学习紧张,走不开,反正她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我坐火车回麓城。那天下午赵平平要开会,不能来接。出站的时候,我抱着一种模糊的希望,在人流之中抬着头往检票口张望,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在那边一跳一跳的。我根本看不清那是谁,可我知道那就是赵平平。这是没有理由的感觉,可比什么理由都更有理由。快到检票口看见果然是她。这让我感到温馨,她是迫不及待了。我举起一只手,叫着:“平平!”她还在那里一跳一跳,举起双手欢呼:“致远,致远!”又跳得更高,很夸张的样子。出来了她扑到我身上,嘴唇在我脸上啄了几下。我轻轻推她说:“请大家看免费电影吧!”她说:“早就看到你了!密密麻麻的麻雀中有只凤凰,怎么会看不见?你没发现自己是只凤凰,你?”挽着了我的胳膊。我说:“太抒情了,太抒情了。”把腰挺了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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