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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嘹亮_孔庆东【完结】(16)

  总之,《说笑》这篇文章能够使我们对三十年代的“幽默文学”现象有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对“幽默”和“笑”的意义有一种焕然一新的体悟,对钱钟书的创作风格有很鲜活的感受。也就是说,虽然文章不长,我们可以得到这么多的启悟。而且对我们自己的写作也有多方面的启发。我曾经跟一些老师谈过,就是我们北大中文系,我们当然有很多优点,我们每个学科都是国家重点学科,都是全国一流的,但是我们有没有自己的弱项?有没有自己的这个“气门”?怎么来评价?我想,我们这个北大中文系,比如说我们没有写作课,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写作课,还有我们旗帜鲜明地不支持学生当作家,我觉得这是不是值得讨论和值得反省的问题?我们学生的写作,往往自己要在黑暗中摸索很长时间、摸索到大三,才把文章写得像个样子,而我们在大一的时候、大二的时候,我们所写的文章经常不如理科生。应该要承认,是吧,我们的高考成绩不如理科生,就包括语文成绩,啊,因为90年代以来,中文系的生源已经不是最优秀的了。我上个学期给数学学院的学生上课,那是我们中国最聪明的学生,那都是国际上拿了奥林匹克金牌回来的,是吧?我说,大一的学生比大一的学生,我们中文系的比不了你们。我讲课最后剩15分钟,我说每个人写一首小诗交上来,哗哗哗写完了交上来,我说绝对比中文系的写得好,中文系到大三才能写出这个水平来,那是因为学了好几年了。我想,我们应该除了学习这些什么理论啊、什么框架啊,学习这些东西之外,要有意识地加强自己写作技能的训练。上了大学了,没人管你了,没人督促你了,干什么都行了,你的以后就靠你自己来塑造了。有人说老师是塑造灵魂的工程师,这是不对的,自己才是塑造自己灵魂的工程师。你自己将来成为什么,是由你自己来塑造。比如说,你是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四年以后文章写得都不通,这样的人,大有人在的。我有一个同学现在在一个出版社,经常跟人家签合同,合同写得都是文理不通的,经常写什么“如果双方发生什么纠纷,不得互相埋怨”,就这种土话都往上写。我说这简直是给哥们丢脸嘛。

  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2)

  所以说,我觉得钱钟书的文章对我们写作也是有很大启发的。不过,应该实事求是地说,文章写到钱钟书这个水平也是很不容易的,你看上去他是行云流水、轻松愉快,就跟你看台上的京剧演员表演一样,你看他演得轻松,那这“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要达到这一步,钱钟书读了多少书啊。那么现在呢,有很多人都在写杂文,喜欢写杂文,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呢比以前进步了,应该说气氛、环境都比以前宽松了,民主、自由的程度都比以前扩大了,这是应该承认的,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杂文好写,啊,这是一种误解。很多人以为,我写不了小说、写不了诗歌、写不了戏剧,我就去写杂文吧,啊,杂文不就是骂人嘛,骂人还不会嘛?所以这是造成当下杂文写作低水平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在我看来,杂文是最难写的,因为写杂文需要一个全方面的积累。鲁迅为什么杂文写得好啊?是因为他什么都写得好,是因为他学问就做得好。鲁迅出道的时候都快40了,积累了多少年哪?是不是啊?就好像在华山绝顶练了几十年的功夫,然后突然下山来了,所以才武林中纵横无敌呀。所以他写杂文就像那个“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一样,那首先是因为他有成套的武功啊。鲁迅所写的这个《中国小说史略》,现在没有人能够超越呀;鲁迅写的这个小说,没有人能够超越呀。是因为你别的都写得好,你积累得特别多,你才能轻轻一挥洒就点到要害上了,这样的人才能写出好的杂文来。而不要一开始动不动就写杂文,这样就会把自己这个文笔写坏了,也容易把人修炼坏了。这是给大家一个劝诫。

  当然,除了读书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是对人生、对世界万物的思索和探寻。一个人不管有多少学问,你没有一个丰富广阔的内心世界,你是写不出优美的文章来的。我们当老师的经常说,要给学生一杯水,你自己要有一桶水,但是你要想,要达到钱钟书这水平,那得多少水呀。那得滚滚长江的一江水吧。我之所以在今天选择跟大家一块儿欣赏钱钟书《说笑》这个文章呢,我开头已经讲了,就是想联系我们当前这个环境,谈一谈如何理解“幽默”这个问题。

  我呢,想这样,在讲完《说笑》之后,我顺便谈谈我最近写的一篇文章。我在这篇文章里通过三个影片的片断来谈什么叫“幽默”。我比较三个影片片断,我们看看,哪一个是“幽默”,“幽默”是什么。“幽默”和其他几个相近概念怎么区分。

  有一部表现抗日战争的影片,其中有一个场面是大批日军包围了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这是常见的场面,要他们交出八路军和粮食,其中这个日寇的军官就操着阴阳怪调的汉语很傲慢、很自负地问一个老大娘,说“皇军不好吗?”老大娘凛然高声说,“皇军好啊,你们杀人放火,你们多好啊”,这是老大娘的回答。那么请问,老大娘的这个话是“幽默”吗?我想不是。因为那个日寇军官他也不认为这个老大娘是幽默的,他马上就拔出了手枪。这是一个影片。还有一部表现抗日战争的影片,里面有一个村民,他被迫给日军当这个“支应”,“支应”就是日语“招待员”,就是招待日军香烟茶水帮他们召集老百姓开会等等。而实际上呢,他表面上是日本人的“支应”,他实际上还是八路军的“支应”,是八路军的秘密“支应”。有一次呢,日军又让他召集开会,他就拿了一个破锣敲,一边敲着锣一边喊,说,“开会啰!皇军要宣传王道乐土,说是不杀人、不抢粮食”,他故意把这个“不”字喊得特别重,“皇军要宣传王道乐土,说是不杀人、不抢粮食”。这是不是幽默呀?这就是“幽默”。这的确是一种幽默。尽管这个幽默里面包含着一点愤怒,它跟前者的区别是什么?前者是正面对抗,老大娘的反话那个日本人一听就明白,一听就气炸了肺,“好啊,你骂我们杀人放火嘛,意思是说我们不好嘛”。这是正面对抗。而后者的这个话,它属于意识形态颠覆,是吧?用我们现在的一个文学术语,叫“解构”。日军是听不明白的。一个“皇军要”,“皇军要宣传王道乐土”;还有一个“说是”,“说是不杀人、不抢粮食”,只有中国人才会听出里面的讽刺。那么这个日军,假如他汉语水平不错、假如说是北大留学生毕业,发生了疑问,那么他也完全可以解释糊弄过去,因为日本人的确是那么宣传的,他说,“你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吗?我说得没有错啊,皇军是要宣传王道乐土啊,这没错呀。这不都是你们说的吗?”也就是说,他只道出了谜面,没有道出谜底,所以日军即使明知被骂,也不愿意承认,只能干吃哑巴亏。这个人他不是语言学博士,不是我们语言专业毕业的,但是他通过巧妙地增加和运用主谓语,增加了主语、谓语“皇军要”、“说是”,就把这个“王道乐土”“不杀人、不抢粮食”都变成了毫无价值的宾语。对吧?在这里,“不杀人、不抢粮食”都成了宾语,宾语是没有价值的。所以说,人民才是真正的语言大师。我想,在座的各位也许以后有研究语言学的,我希望各位研究语言学的时候,不管你用多么高深的理论,不要脱离人民语言实践。我们有很多语言学者,连街头老百姓的话都听不懂,打出租车连的哥的话都听不懂,然后每天研究汉语的什么化合价问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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