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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34)

  尤其是心学这种精神学,它将世界聚焦于我心,遂将所有的问题变成一个问题,任何一个问题也就是所有的问题。没有表里,内外,上下,任何"一'都是具体而微,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整体。这叫破除了二元论,返回了道本体。这样才能挣脱"话语"的的异化,重返"意义"的伊甸园。

  作这样的性灵玄言诗是容易的,对于久久浸润在中国这个古老的语文传统中的文人,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做到这一点。但要以此精神生成具有再生产能力的自身具有叙述功能的哲学来,便还真是"哲学转换"这样一个改天换地的大问题了。用得上东方朔那个浩叹"谈何容易"!

  阳明的一生象一部动人的成长小说。一个外省青年四处寻求圣在哪里?道在哪里?而且基本上是"赤手挽银河"。当他在差近原始生活的天地中,做卢梭式漫步遐想时,悟出圣、道就在我心里后,他去种地去了---因为不自己种就得饿死。

  刚刚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没有象有的中土人士被抛到此地,没过了高山反应这一关,被瘴疠气雾给送走了。一个也是贬过来的原主事,叫刘仁徵就是这样死的。阳明因"足疾",不能亲自去哭奠,便作了一篇祭文,发了一通哲学性的感慨。"仁者必寿",而你却"作善而降殃"。瘴疠盖不正之气,与邪人同类,你死于兹,亦理固宜然矣。人,总是要死的,死生如夜旦;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这就是他悟通了的生牢死关?从理论上说,实在没什么稀奇。但真正融化在血管中落实在行动上,便不是滑舌利口的野狐禅,言行歧出的支离学了。阳明的心诀是"生死两忘",空诸所有,无念无执。这更多的是释道心经,非儒门的"本生经"。但聚焦为以心做原点的思想体系,又必然象主役奴一样役使任何可以为我所用的智慧。这叫“拿来主义”。

  有出息的拿来主义是中国智慧的一大法门。即中国式的实用主义。只要有主人翁的气概,朴实的实事求是的作风,明睿的全局眼光,这种"拿来法"便是宝术。阳明是具备这些必要条件的高人。正好,他又是在深渊境遇中,在无外势可依的情况下,找到"我心即宇宙"这种"心术"的。所以,他不可能变成"大独裁者"的心学,也不可能变成"喜欢谁就是谁"式的唯意志主义。同是心学路数,来路不同,其表现和效果迥异。因为"心"不是单纯学理能够决定的,所以,不仅后来心学门派林立,而且持心学大态度的诸色人等的作为也五花八门。这,事实上是个谁来为心立法的问题。可惜,心学理论上没有这一维。似乎,伪道学,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伪心学"便象泥鳅一样难把捉了。

  是否可以有这样的划分:从绝境中"压"出来的心学;在顺境中"狂"出来的心学。前者知道天圆地方,但想办法让"万物皆备于我";后者万物已备于我,从而难以知道也不想知道天圆地方。这两种心学的差别比心学与汉学,理学的差别还大。这是我们在全面进入心学世界之前必须明确建立的界限意识。这当然是最粗糙的一种区分。

  阳明的我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实是逼出来的。从大千世界,功名事业,直至生死存亡,退到无可再退,不得不"反身而诚""反手而治"---孟子的反手而治在政治上没有看见成功的范例,在人格修养上,阳明算是最耀眼的得天下大名的显例。圣学传统拯救了他,他又转过来拯救了圣学传统。社会的压力,理学内部的压力,压得他不得不来当"变压器"。当然,他也是个天才的变压器。

  所谓天才就是有这样一种反思能力:除了知道自己了不起之外,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更准确地说,是有这样一种应变能力:就是在需要"了不起"的时候就可上九天揽月,在无可奈何时就混迹于鱼鳖,而不更多的去想什么委屈不委屈。大气浑然,元气淋漓,在儒家辞典中,这叫"通权达变",唯圣人能之。阳明"悟"了之后,差不多"几于圣"了。

  那么,差多少呢?---不动心(情)时,差不多;一动心(情)时,就差多了。

  他来时带着些盘缠,一路上车马船费用去不少,他还得留着预后的花销;再加上到达此地时,正是春荒季节,他遂屡有"绝粮"之虞[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他决心学农,将南山开垦出来,自己来个小"军屯"。而且"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还没有太过耕种的时期,能种出几亩来。他马上给这种生产活动找出"意义"来:不仅单为了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还可以让周围的鸟雀也有了吃的,余粮就周济了穷人和寡妇。

  他遂开始一边种地一边作"修理地球赞":

  起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

  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

  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能够"干一行爱一行",只要是自己干的就能且要找出通天的意义来,这是中国诗人哲学家的惯用的"自我重要法",从而给身处边缘的角色和一点也不重要的活动找出参赞化育通天彻地的重大意义。寻找价值,赋于价值,投射价值,反正"我"想叫它有多大价值他就有多大价值。在身处危难之机,这是可爱的"精神胜利法",是我人能够战胜许多苦难的秘密武器。这种精神胜利法功德无量。

  但又毕竟是精神胜利,当精神不想胜利,或胜利不起来时,就还是个当哭则哭,当苦则苦。悟透了格物致知的要义不在逐物而在正心,也依然不能必然保证"心"就刀枪不入了。"逐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

  他最焦急的是生命--这种时间性存在--在白白浪费。有一次,他坐在石头上弄溪水,开始时,还欣欣然,有兴趣洗洗头。溪水太清澈了,照出了他的白头发,37岁的人长白头发已不算"早生华发";但他却着急了:

  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

  是啊,过去感到"生有涯知无涯",日日逐物,何时是了?自从悟道以后又出现了新问题,就是知"道"了,怎么去做到?他差不多是首次用了"吾道"这一庄严又隆重的大字眼。他终于有了不同于汉儒宋儒的"道",是完全有资格说"吾道"了。更严峻的问题是怎样"行"?不行终不"成"。他在开始逼近"知行合一"之旨。

  他现在为"成道"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讲学。然而用正常眼光看,这是不现实的。客观条件几乎为零。在这种时候最见心学的"过人"之处和主人翁精神,决不没有现成饭就不吃。恰恰相反,首先是高度真诚,然后是为了"成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4.自行化他

  话一说又远了。心学以诚为本,密切联系群众,再加上又跟当地人学农活,还有他那一套亲融自然的可爱派头,而且他从心里觉得当地这些醇厚朴实的"夷人"[其实传统标准的说法夷是指"东夷"不包括云贵一带,但阳明不重史学,不重视知识性问题,常出这种常识性小错误]比中土那些已被文化异化的虚伪的士夫更值得亲近。他多次表示:跟这些野人讲论"吾道"比跟中土夫更容易相契。总之,从他来了之后,几乎是有意主动搞好与当地人的关系,化夷为友---这是心学之"转化诀"。这样做是既合圣道,又有现实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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