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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14)

  对此,大格格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话。

  娘家的周济毕竟有顾不到的时候,那个刘妈是二娘自己从安徽带来的,她只对二娘忠心,对别人却不肯下工夫,加之大格格脾气古怪,往往相处不好。刘妈今天去,明天不去,说是伺候大格格,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金家。大格格从来不为生活上的事情向家里张嘴,不是她不肯张嘴,是她就想不起张嘴。多么清苦的日子对她来说好像都不苦,她就这么餐风饮露般地活着,这使人觉得,嗜好一种事物,一旦寝馈到了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痴迷当中,那么这个人多半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那一年,我三岁,阜成门那边有人带过话来说大格格已经落了炕,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母亲就抱着我去了,同去的还有老七。本来应该叫上大格格一母同胞的姊妹,但检点所存,竟找不出一人:老大为“党国的事业”呕心沥血,奔窜西南,不知所终;老五在北平后门桥一头栽倒,直奔了黄泉之路;三格格应该是最亲的妹妹,却也因共产党罪名在德胜门外惨遭活埋。瓜尔佳母亲所出的四个儿女一个一个都匆匆地走完了他们的人生之路,走出了他们的生命,思之让人惨然。

  对于和这位大姐的短暂相见,我已经没有丝毫印象,那是我们惟一的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一次见面。她是金家女孩的打头,我是金家女孩的末尾,头与尾的相接在阜成门顺城街破旧的西屋里围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大格格或许对此感到欣慰、兴奋,在那间阴惨暗淡的小屋里,她挣扎着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蛋说,这个妹妹长得像我……,将来可以唱青衣……,找个好琴师……。

  我自然是以哭来抗拒的,母亲嫌我碍事,将我提出,撂在院中的树下,自己又进屋去了。我后来想,那一定就是埋葬过宁馨的那棵梅树了,也就是说,我与我那位外甥曾经在同一棵树下呆过,这怕就是我们惟一的缘分了。

  母亲、老七和大格格在房间里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在我三岁的不完整的记忆里,在那棵散着清香的梅树下,我好像听过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吟唱。但那吟唱绝对被我无遮无拦、肆无忌惮的哭嚎所压倒,也就是我那倾其全力的哭,成为了金家大格格上路之时最完美的挽歌。我敢说,在金家,我的任何一位手足辞世,都再没有接受过我的那种感心动肺、惊天动地的哭了。

  曲终人散,事过境迁,十几年后,有一天我和老七在母亲的房里喝茶,由外头盛行的样板戏说到了过去的老戏。我问老七,大格格在我号啕的时候是不是唱了什么。老七想了想说是,是唱了,但已经听不清楚。我问是不是《锁麟囊》,老七点头又摇头。母亲说,弥留之际,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魂魄早已走了,还说什么唱不唱的话。老七说,怕是在董戈走的时候就已经跟着去了。我说,大格格魂魄一直在,临死还在,嵌在戏里……。

  八

  1998年夏天,中国京剧院来西安演出,其中有《锁麟囊》剧目,主演是程派青年演员张火丁。当演员在台上唱出后半部的大段唱词时,我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我也料定,我的大姐在临终时所唱应该正是这一段: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我的儿啊——

  把麟儿误作了自己的宁馨。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台上演员且歌且舞,那已不是什么张火丁,分明是我的大姐。是的,我的大姐应该如此清丽,如此辉煌!再看操琴的琴师,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儿……。

  风也萧萧

  一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是金家历代祖宗对子弟们的要求。是要求便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约束,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想的是后代能“内圣外王”、“明体达用”,为国为家成就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能成为一批克己复礼的正统人物。但事实似乎与老祖宗的要求反其道而行,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到了金家舜字辈的弟兄之间。“内圣外王”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内不圣,外便不王;体不明,用则不达;不但争,而且党——争得脸红脖子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党得身陷囹圄,花样翻出,死去活来。

  兄弟七人中,尤以老二、老三、老四为甚,这三位爷从40年代到70年代,直闹得金家近半个世纪不得安生。及至他们各自成了家,搬出了金家旧宅,那战争也未停止。仗当然都不愿意在自家打,就像日本与俄国打仗把战场选在中国一样,稀里哗啦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自有人出来收拾烂摊子,赔偿损失,双方不过在别人的地盘上过了场战瘾。三位兄长的战斗,一般都在戏楼胡同的老宅里进行。既是战争就必定动武,于是随着感情的激发。逮着什么摔什么,光是条案上二尺高的掸瓶就摔过七个,反正不是自己屋里的,摔起来得心应手。毫无顾忌。“战神们”借助那脆亮的粉碎声得以增加勇气、显示豪壮、获得快感,使战争气氛向更高层次发展,以至于只要老二、老三、老四中的任何两人同时在家里出现,母亲就叫我赶快收拾东西,连八仙桌底下的铜痰盂也要藏到卧室去,免得成为壮威的铜鼓。

  “战神们”所使的茶碗都是特制的,是从东直门外土窑里趸来的粗瓷,屋后存了一筐,随时伺候,随时补充。曾经,有一度,我和老七舜铨承担过茶碗的专买工作,半年时间里。我们俩三出东直门,去顺福的窑上买碗。

  那时东直门的城楼还没有拆,那门洞高大敞亮,有股飕飕的穿堂风。每回从门洞里穿过,我都要大喊几声,为的是听那回音,人在洞里无论喊什么,声音都显得特别亮。我跟老七坐着三轮出城。一进门洞我就冲着那高高的拱形砖顶喊:“驴肉——肥呀!”拱顶上就蹦出许多“驴肉肥呀”的合唱。老七就扯着我坐下,说留神闪下去,女孩儿,出门儿得斯文些,这不是在家里。蹬三轮的回过头来说,您这闺女挺开通,什么都不憷。舜铨说,她不是我闺女,是我妹妹,七妹妹。蹬三轮的不信,直摇脑袋,但是后来当他知道我们家有十四个孩子的时候,就直夸我的父母有福气,说我们祖上一定是积了阴德,这兴兴旺旺一大家子人不是一世两世能修来的。我想,蹬三轮的要是知道我和老七出城是为买粗碗供那哥儿几个做不炸人的手榴弹用,一定不会再说我们的祖宗是积了阴德这样的话了。

  几十年前,东直门外东坝河那儿还是荒郊野地,以大宅门儿的坟地居多。据说北部燕山自西而来,至此远远地回了一下头,平川行龙之地,回头必定聚气,内中定有真龙结穴,有神鬼不测之妙。我们家坟地在坝河以东一个叫太阳宫的地方,离城不远也不近。我跟老七下了三轮得雇驴,靠我们俩的两条腿到天黑也到不了顺福那儿。东直门外路北永远聚集着许多小驴儿,有黑的。有灰的,晃着大脑袋傻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些驴是专供城里人出城踏青、上坟驮脚用的,我之所以一进城门洞便“驴肉肥呀”地吆喝,与这些驴不无关系。我一见那些驴就很激动。挣开老七的手朝它们跑过去,拍拍这个,摸摸那个,仿佛它们都是我熟识的兄弟一般。驴们对我也有表示,有的龇龇牙,有的仰仰脖儿,有的咴儿咴儿叫两嗓子,有的索性撒一泡热尿。驴群中所有的雇主都在和驴主砍价,但老七舜铨不会跟驴主砍价,往往人家说多少就给多少。驴主牵过哪头就骑哪头。我则不然,我得挑驴,我爱骑小黑驴儿,就像在庙会上见到的那种耍“跑驴”的小媳妇骑的那种驴,白肚皮,白嘴唇,白眼圈,大眼睛,长耳朵,那样的驴有人气儿。挑好驴,驴主拿条花格褥子,往驴屁股上一搭,把我抱上去,看我坐稳了。一拍驴屁股,小驴儿就自个儿乖乖地走了。小驴儿通人性,不胡闹也不偷懒,更不欺生,赶驴的有时跟着,有时不跟着,无论跟与不跟,小驴儿都低着头一声不吭走自己的道儿,决不会错。两头驴之外还得雇一头驮碗的驴,那头驴虽然闲着身子,也很自觉地跟着我们,一步不落,像个小伙计。驴给我的印象颇佳,我认为驴是世界上最通人性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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