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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43)

  廖先生倾慕敬重我们家四格格这件事,在金、廖两家已经是不成秘密的秘密。40年代末,四格格由国外回来,按部就班地找工作、嫁人、生子,也没见廖先生有什么特殊表示。我的哥哥们戏谑地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不敢张嘴,我则认为是“爱惜芳心莫轻吐”。没人时跟四姐谈起我的看法,科学家说,你知道什么叫芳心?小小年纪,别的事儿不上心,偏偏爱对这样的问题伤神,没出息极了。吃与不吃,吐与不吐,跟你有什么关系?先把你的成绩单拿来让我看看。我当然不敢把我那个净是红字的小本在大学问面前展示,但在这件事上,我从廖先生的收敛与退缩中看到了他的自知之明,也就是知己知彼吧。廖先生常说,天道忌满,人事忌全。彼时虽不能令我理解,但现在看来,那实在是一种对人生悟透了的大境界。

  残缺实际也是一种人生的美。

  廖先生是个很不错、很善良的人,四格格对廖先生一直很敬重,无论在什么场合见了面,都要跟廖先生聊几句。往往这就使廖先生很激动,对人谈论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金舜镡和古代建筑,对行外人而言这些都是很枯燥、很专业的内容,人们既不了解中国古建行里那些深奥的营造法式,也不知道金舜镡为何许人也,这让廖先生不能释怀,很是悲哀。

  至于我的子侄辈,对此颇有些不以为然。年轻人以为,这是一种追星行为,小姑娘们追刘德华、张学友,小伙子们追梅森、施瓦辛格,老头们追于魁至、耿其昌……所谓的追,就是一种喜爱,一种向往,一种崇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在其中,谁的心里能没个星星儿呢?所以,廖先生倾慕金舜镡也就理所当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对此事惟一挂心的是廖先生的老伴儿。这位大姐平时贤惠无比,但谁在她跟前一提金舜镡,她的表情立时就不自在,不惟对金舜镡,发展到对我们金家所有的人都抱以警惕。都没有好感,大有“恨屋及乌”的劲头儿。为此,我们家的人谁也不愿意上廖家去,尽管两家是多少代的世交了,到了廖先生这辈竟是走得远了。

  我和老七的意思是,既然四格格提出了以廖先生的意见为准,骨灰安葬的事就还是应该跟他商量一下为好,一来是死者的心愿,二来两人毕竟是建筑行多年的朋友,或者是生前真有什么约定也未可知。

  尊重死者是活人的义务。

  舜铨给廖家打了电话,是廖大愚接的,大愚在那头冷冷地说廖老先生最近身体不好,没精神应酬杂事儿。老实的舜铨当下就没了话,他拿着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跟廖大愚用不着客气,实话实说。舜铨说,还是你来吧。我接过电话大声说,廖大愚,我是金舜铭。大愚一听大叫一声说,敢情是你呀,电影院现在正演你写的电影哪,我老说什么时候去摄影棚看看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这回好,你无论如何得带我开开眼去。我说,看拍电影以后再说,让你爸爸接电话,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大愚说有什么事情不妨跟他先说,他跟他爸爸是一样的。我就说了请他父亲帮着金舜镡挑选墓地的事。大愚说挑选墓地这样的小事用不着他爸爸出面,他本人就完全可以担当。我强调说是金舜镡本人的意思,金舜镡请的是廖世基,没有请廖大愚。大愚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他父亲的心脏最近不太好,身体也很差,这样的事情最好还是别让他爸爸知道……我想,大愚自然知道他父亲对我四姐的感情,他这样做,是真的怕他父亲知道了四格格的噩耗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是他爸爸的孝顺儿子。我见他为难,也有些犹疑,这时大愚说,这样吧,你过来,就说是为一个朋友选墓地。我说,这样也好,不知什么时候去合适?大愚说,现在就合适,现在他还不太忙。末了,大愚突然又说,其实你最好别来。

  我问为什么。

  大愚说,我怕你白跑一趟。

  二

  有必要讲述一下廖家的来龙去脉,讲一讲金、廖两家的关系。

  廖世基的祖先精于堪舆之学,极受朝廷重视,明朝燕王朱棣在南京登基,打算将国都迁往北京,永乐三年,派礼部尚书赵江、江西风水术士廖云清等人北上奠基京师。

  根据中国“以土中治天下”的传统思想,京城应选不偏于东西南北的中央。选中央之法,按廖家人的说法是在夏至那天。用八尺竹竿立于日下,影达一尺五寸的地方,即为天下中央。古人认为,中央之地,天地之气和合,顺风雨之所调。总阴阳之所交,是天下为一的大吉之土。小时常听廖先生作如是之说,对此我深信不疑,认为北京就是他们家用大竹竿选出来的中国地域中心。稍大有了些地理知识,才发现北京并不在中国的地中央,从中国地图上来看,它靠东又偏北,地中之说似乎不妥。将此疑惑请教四格格金舜镡,洋派儿人物金舜镡说,这是古代中国在测量学上的一个误区,没有什么科学道理,用一尺五影子选出来的点也绝不止一处,而是从西向东一条线。我问她怎么找中国的中心,她说北京就是中心,政治文化的中心,再用不着找什么其他的中心。我认为,金舜镡没听懂我的意思,科学家也再没兴趣跟我谈什么“中心”的问题,去忙她的工作了。廖先生问过我请教的结果,我说金舜镡说了,北京就是中国的中心,我当然把“政治文化”省了,也没说“能测出一条线”、“没有科学道理”的话。廖先生听了很高兴,兴奋地对我说,这叫“土圭日影法”,是中国测量学的精华,是集天文、地理、术数为一体的科学,你的四姐深谙其中奥妙,她不是个一般的人。

  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四格格有些浮躁,而廖家说得也不太准确。

  再回过头来说廖家给北京定方位的事。

  京城乃皇居宗庙的所在,是国家江山的象征,廖家祖先深知责任重大,用了数年时间,终于勘定下北京的基本方位,设计出了紫禁城的大概规模,所以,廖家先祖对于北京城来说,功不可没。

  据说北京从前门到鼓楼这条著名的南北中轴线就是廖云清从天上“替”下来的,这事让廖家人一说就有点神乎其神,什么先祖为找正北,驾气上天,遇北斗金星,赐金鸭一只,返回人间,金鸭不留神从怀中飞蹿,扑棱棱拱出一条路,一量。就是北京南北中轴……我在儿童时代常常分不清现实与传说,就对那只拱出中轴的鸭子很向往,千方百计要一睹金鸭风采。我与廖先生的儿子大愚年龄不相上下,是小学同学,放学后常去他们家玩,大愚曾偷偷给我看过那只为我们大家找着了“北”的金鸭子。所谓金鸭子,不过是一个有点像鸭子的小木片,并不是金光灿灿的大鸭子,让人有些失望。后来。在古代建筑博物馆又见到了那个“鸭子”,说明写得很简单:“明代地平仪,俗名‘水鸭子’,廖世基先生捐赠。”水鸭子是一对,漂浮在水盆中,采用的是两点一线的简单原理。问及北京的“北”是不是这鸭子拱出来的,年轻的讲解员一笑,说这话不是没有来由,明代辨方位、找水平,凭的就是罗盘和水鸭子,夜静时用水鸭子抄下七星北斗的方位,固定住,然后封箱,派专人看守,即为找着了“北”,天明后选吉时开箱,根据测下的正北定中线,有了中线就有了北京的建设根本,有了主心骨。所以,“北”的学问不惟在中国建筑业,在为王建国上也是至关重要的,辨方正位,是匠人也是天子要时刻铭记的——“天子当阳而立,向明而治”,“生者南向,死者北首”,找着“北”,实在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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