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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45)

  高祖一听,非同小可,赶紧将廖景昂请进小书房,施以大礼,恳请风水先生明示。廖景昂说,以王爷对在下的恩德,数代不能回报,为恩人禳灾祛祸当是本分,王爷就不要再问了吧。高祖说。你不说明,我就不睡那小屋,府里房屋上百,轩敞壮阔,高峨华美,何独钟于区区土房?廖景昂说,王爷的灾就应在这高峨华美上。王爷没听说过四川阆中锯山垭的故事吗?高祖说,愿意请教。廖景昂说,唐太宗贞观年间,有望气者言于太宗,说观天文,见西南千里外有王气蒸腾。太宗命袁天罡寻测,袁天罡由长安直奔阆中,果见山灵水秀,王气迂回。袁天罡观风流,看月晕,察石质,辨气味,寻山来自何处,水源于何方,终于找出聚气之势在蟠龙山右鞍,当下令人锯断石脉,水流如血。高祖说,袁天罡切断龙脉为的是保全大唐江山的稳固,想这大清江山无论怎么颠倒,也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难道还怕在我们自家出王气不成?廖景昂说,王爷轻声,只怕这里出的不是王气而是煞气。高祖说,你不要故意耸人听闻,我行为端正,一身正气,压得住任何魑魅魍魉,还怕什么煞气!

  廖景昂问府内戏楼起于何时,高祖说三年前四月。廖景昂说,这就对了,王爷动土营建戏楼正好是太岁在寅之年,月建在申,而又在寅位、申位动土,就殃及了酉位和卯位居住的人,察府上王爷与福晋。恰住于酉、卯二位,首当其冲,这就犯了太岁头上动土的禁忌了。所以府内恶气之聚,当在南面所盖戏楼那个五蝠捧寿的藻井上。我观其精致,不在大内建筑之下,根据清朝典制,九间堂殿为天子所有,七间而为王爷,王公以下屋舍不得重拱藻井,僭越礼制,罪不当赦。高祖一听,倒吸一口冷气说,家中戏楼那个藻井的确为大内戴顶子的走工霍六儿所凿,原是为宫里“云荟亭”所备,后来亭改了轩。这个藻井就一直丢在霍六儿的作坊里,被我买了来,想的是一个为玩乐而建的戏台,不是什么正经建筑,哪里还要那么多的讲究,盖也就盖了。廖景昂说,我夜观天象,见紫微发暗,煞气北侵,事发当在明年三月。高祖说。要是这样,明日我就派人把那楼拆了,省得惹事。廖景昂说,那样反倒欲盖弥彰,张扬得天下人都知道了,君子处否塞之时,应该退避三舍,俭德避难。今日这土屋。就是为此而盖,屋在艮位,正好可以压制寅位戏楼,且屋底根基牢固,所坐之土细而不松,润而不燥,明而不暗,为上佳之土,挖时王爷没见,三尺以下,浮土尽时,土色已变,五色兼备,细腻滋润,是得气之土?这也是王爷祖上荫庇,德高望重,该有的天佑地护。王爷依我所说,住进去,自然可除罪避煞,修福祈福,并且日后子孙贫富贵贱、贤恩寿天,尽系于此。高祖说,小小土屋果真会有如此神通?廖景昂说,一念常惺,能避去神弓鬼矢,纤尘不染,可解开地网天罗;郡王住土屋,常持四字:勤、谨、和、缓。福寿当是绵延不尽的。

  由此,我们的高祖就住进了后花园那座破破烂烂的土屋,直到在那里寿终正寝。

  或许是压根儿就没人注意过我们家戏楼顶棚上那个雕刻精美却又属于犯上作乱的藻井,或许是真应了风水先生以艮压寅的说头儿。百十年内我们家世代昌吉,没有发生过被满门抄斩这样听起来就很可怕的事情。高祖过后是我的老祖,他老人家虽按礼制承爵代降一等,已没有了辉煌的郡王之衔,也仍是个贝勒。贝勒老祖不住后园小屋,这位老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老人家说,吾辈既读圣贤书,所言所行,必取于五经四书而后定,而五经四书中实无谈风水者;又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没有说畏风水的。那座吉祥的小屋在老祖不信邪的前提下就空了下来,变作了堆放杂物的堆房。后来,我们家不少人都在那里住过,我的姨太太、舅姨太太、我母亲、我的二哥舜镈都是在那个小屋故去的,老七舜铨也在那座小屋住到最后,金家房屋上百,大概只有这间屋子最有人气儿,最能容人,想必风水先生没有妄说,小屋一直到20世纪末被拆除,成了我们金家一片屋宇中留守到最后的建筑。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三

  我来到廖家的时候,见廖家的正屋里已经坐了两位客人,一问,都说是请廖大师给予点拨指导的。沙发上的两个人很自觉地挤了挤,给我让出了一块地方,我坐了,心里却感叹廖先生老年仍不得闲,老了老了,被人尊为“大师”,专家门诊一样地被人“围攻”,料不是一件好事。也想不通,搞建筑的廖先生,什么时候竟成了这玄学的大师。

  我问旁边的人可知道大师的儿子廖大愚在哪里。其中一个小胡子指了指关着房门的套间,小声说,大愚大师正在为冯老板纠偏。我才知道被称为“大师”的是廖大愚,而不是他的父亲。数年未见,我的同学已经混到了“师”级水平,这真是出乎意料。我问小胡子什么是纠偏。小胡子说,就是练功练出了偏差,需要请师傅给予纠正。我问怎的叫偏差。小胡子说,偏差的表现因人而异,比如这个冯老板,就是嗓子痒痒,不断地咳嗽,止也止不住。

  我说,那怕是气管炎,需要上医院。

  坐在右面一个长得有点像海狸鼠的人说,像冯老板这样只是咳嗽的还是轻的,前几天来过一个姓李的娘儿们。几个人按不住,只是要打人,见谁打谁。我说那是癔病,大概跟练气功没关系。“海狸鼠”说,怎的没关系,硬是让廖大师给治好了,大师的功力非同一般。我想。自己从小跟廖大愚一块儿长大,从没听说过他还有这等本事,尚记得上了四年级的廖大愚连三位数乘法也算不清楚,也没见有什么特异功能出来帮他。该不及格照样不及格。想了想,为了顾及大师颜面,终是没有出口。

  小胡子看出我的疑惑说,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海狸鼠”说,有些事情不服不行,南方某大城市,有个叫“白莎丽”的五星级宾馆,生意突然一下骤减。主观方面找了许多原因都不奏效,就专程来请廖大师帮忙去查明原因,于是大师就去了。到那儿一看,见马路对面的银行门口新添了一对张着血盆大口的铜狮子,正对着宾馆的大楼,他说毛病就出在狮子身上,银行那对狮子对宾馆威胁太大,得让他们搬了。宾馆的人就去找银行的人交涉,银行的人当然不搬,说花很多钱弄来的装饰,怎能说搬就搬,再说了,那是他们这个银行系统统一的标志,不能因某些人的无稽之谈就撤了,这样无理的要求以后再不要来提了。大师听了这个情况以后说,事到如今也只好施此下策了,他让宾馆通过关系弄来两门小炮,架在楼顶,炮口就对着那两只狮子。架炮的当天,宾馆就接待了一个由日本来的四十个人的大旅游团……

  我听了一乐。

  小胡子说,您别不信,廖大师的功底是祖上真传,他们家以前一直是在宫里给皇上当差的,皇上要有什么大事决策,先得问问廖家,廖家不点头,皇上就不敢轻举妄动。廖家的老爷子现在是受国家重点保护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可以预测未来,国外有个诺查丹玛斯,写了几句模棱两可、不明不白的歪诗就被誉为大预言家,说什么“魔鬼的大王起于中部”、“红色的海洋翻卷而来”,这些你猜我猜他也猜的屁话,没意思,猜着了是他说得准,猜不着是你没本事,总之,变着法儿地把人往糊涂里绕。那个“诺查”跟廖老爷子相比简直不能提,人家廖老爷子断事可不是含糊其辞的,人家丁是丁,卯是卯,绝不拖泥带水。廖大师本人也称得上是家学渊源、有真才实学的高人了,在中国的国防部、安全部都是挂了号的。我说,就差个公安部了,在那儿挂了号,离进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般神奇,以前竟没有发掘出来。小胡子说,这也是改革开放的结果,环境宽松了,各样潜在功能也就被发现了,中国人有十二亿,十二亿人中出几个大师级人物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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