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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5)

  我大哥舜铻也是唱老生的,他不如父亲唱得好,常常跑调,使拉胡琴的老七舜铨很为难。老大的调唱着唱着就走了,他能从二黄导板“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一下蹦到四平调去,而且一遍跟一遍唱得绝不一样,害得老七很被动地跟着他跑,有时就不拉了,由着他自己去发挥,去瞎唱。只要他一张嘴,他的母亲就要离席,说是怕岔了气,不如及早回避。父亲说老大唱戏不走心,说他唱外头的流行歌曲《三轮车上的小姐》唱得倒很准,一点儿也不走调,父亲说流行歌曲比《打渔杀家》差远了。老大和三格格一样,热衷于政治,两人是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冤家对头。三格格对戏是外行,分不出青衣和花旦,搞不清西皮和二黄,对家里动辄就吹拉弹唱十分反感,说现在的时局都成什么了,日本人都打进北京了,金家院里一帮男女却还要涂脂抹粉,粉饰太平,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没出息极了。老大则不然,老大不喜欢但大面上很能应酬得过来,他蜻蜓点水式的演唱谁都看得出那只是一种即兴的敷衍,一种性格的遮掩,不能说这不是他处世的老练。三格格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大哥在笨拙浑然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诡计多端,实话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老大和三格格舜钰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张氏母亲说他们俩的八字相克,不是两败俱伤,就是一个灭了一个。真让这位母亲说着了,没有几年,在蒋介石对共产党“戡乱动员令”下达以后,所杀的数千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中,金舜钰的名字首当其冲。国民党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铻。

  老二舜镈擅长老旦,稳重老辣,不温不火,韵味纯正,浑厚动听,很有李多奎的做派。他母亲二娘张氏生日那天,他登台为母亲献艺祝寿,张嘴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竟招得台下所有的老太太们掏出了手绢。二娘张氏在屋里炕上隔着玻璃说,这个老二啊,他就不能唱点喜庆的么……。我母亲在旁边说,老二的《钓金龟》今日唱再合适不过了,您听听,“丁蓝刻木、莱子斑衣、孟宗哭竹、杨香打虎”,说的都是儿子行孝的典故,老二的心思全在您身上呢,有这样的孝顺儿子您该知足了。二娘却说,《钓金龟》里那个张义终归还是让他兄长给害死啦,听这段唱儿我怎么总觉着娘儿们就要分手似的。母亲让二娘再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儿听戏,老二多包点儿赏钱。现在想来,二娘的预感没有错,二十多年后,老二在这座院里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时候,追查元凶,罪魁祸首正是他的弟兄们。

  老三舜錤的铜锤花脸是金家的精彩,他和老二合作的《赤桑镇》可以拿出去与戏园子里的角儿媲美。行家说,花脸宁美勿媚,花旦宁媚勿美。老三的花脸就美得很有讲究。他演的曹操与众不同,一般人演曹操,多勾一个大白脸,再在脸上加几道黑纹,吊死鬼一样地在台上晃来晃去,只让人厌恶。我们家的老三是个有文化的人,文人眼里的曹孟德自然跟一般艺人眼里的曹孟德不一样。老三说,曹操在历史上是个人物,才华绝代,光彩照人,其气势之大,无论孙权还是刘备都无法相比,要不人家也不会统一了江山。所以,老三扮演的曹操在勾脸的时候非常讲究,他在白粉里加了鸡蛋清,画出来的脸清爽明亮,透着一股活气。生活中的老三是个很善于钻研的人,于学问上很有建树,他和老二同出于张氏母亲,两人的性情却大相径庭。在弟兄们中间,父亲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这个老三了,父亲说他决事如流,应物如响,不轻诺,不二过,心胸坦荡,有长者风,将来必定为金家的中坚。

  老四舜镗擅长演青衣,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壮疙瘩,演戏却很温柔细腻。他扮的苏三,虞姬,杨贵妃什么的往往要比外头戏班同类角色大一号,他在台上一走,瓜尔佳母亲就要说,苏三这腰粗得像水桶,真难为了王三公子,怎么搂得过来。但是老四唱得好,他学的是梅派,梅派的大气优雅,雍容舒展,老四学得惟妙惟肖,你若是闭着眼睛听他唱,在那曼曼轻歌中,你一定会想起“有美一人,轻扬婉兮”,“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些很美好的句子来。但你千万不要睁眼。

  老五舜锫小生唱得好,他专门拜过当时的名小生程继仙为师,认真学过戏。演小生是他的看家本事,受大家公认的还是演丑,在金家的戏台上,他演丑的机会多于演小生。此位兄长在家里从来不是个安分角色,提笼架鸟熬大鹰,吃喝玩乐斗蛐蛐,干不出一件正经事情。惟独唱戏,他却很正经,把个《苏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灵活现,他的蹲步可以与专业水平比美,功夫不在当时名角之下。跟外头戏班丑角地位最高的规矩一样,在金家的戏班里,老五的地位也最高,在后台,他不先勾脸,别人不许动,哪怕他的戏在最后,他也得象征性地画两笔,老大老二们才敢上妆。只要是在后台,要演戏,我父亲见了老五也得打千儿,老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人五人六似的敢在我父亲跟前晃悠。一卸了妆,他吱溜一下就钻了,怕父亲训他,因为他干的坏事太多。老五唱戏上瘾,他一门心思下海干专业,遭到家里的反对,我们家的原则是当票友行,怎么折腾怎么闹都行,就是不许进梨园行。瓜尔佳母亲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谁家有唱戏的,往下数三代不许进考场,下贱极了,不能去唱戏,就是街头的叫花子也比唱戏的有身份。老五的理想不能实现,心里就窝着火,整天在外头瞎胡闹,纠着一帮大宅门的阔少爷净干些出圈儿的事。他是瓜尔佳母亲最小的一个儿子,他母亲对这个末生儿子偏爱有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舍不得管教训斥。老太太的原则是,你只要不下海唱戏,其他一切百依百顺。但是老五偏偏就要唱戏,不想干别的,所以娘儿俩老别扭着。你不是说唱戏的下九流,没叫花子有身份吗?我就给你当个叫花子,丢你们金家的人。时不常的,老五就要披挂一番,破衣烂衫地走出家门,专门找大栅栏,前门这些热闹地方去讨要。公子哥要饭,看新鲜的很多,他要饭身后头总要跟着一帮起哄架秧子的有钱子弟,有时闹得警察都出动了。有人把外头的情景向瓜尔佳母亲诉说,他母亲气得心口疼,从此落下病,后来就死在这病上。依着老五的意思,你们只要答应我下海唱戏,我就不装要饭的,但是他的母亲也很坚定,我宁可让你装要饭的也不能让你下海唱戏。

  老七舜铨不会唱,会拉胡琴,我们家能整出整出拉戏的也就他一个人。老七的琴是很有名的,如果说金家这几位爷只能在院里折腾的话,人家老七却是干到外头去了。他给程砚秋,孟小冬都操过琴,有些名媛唱戏也特意托人来请金七爷。这其中老七琴拉得好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也不乏他的名气身份占很大因素。老七当时在京城是有名的画家,他的花鸟画清新秀逸,追崇自然,跟恭亲王的孙子溥心畲并称王孙画家。唱戏有王孙画家来操琴,那当然又是别有一番情致了。逢有人来请,老七大部分都推辞,他是个好静的人,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老七在金家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干什么都很认真,就是给这帮胡闹的爷们伴奏,那琴一送一递也是绝不含糊的。大家唱得高兴,就近找乐子,往往就爱拿坐在台边的敦厚老七开涮。老大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八月十五月光明”,唱得很有味儿,也没有跑调,赢得了台下以厨子老王为首的一片叫好。他母亲说,还行,今儿个这门还把住了。但是下头一句就不对了,老大唱道“金老七在月下拉胡琴哪”,他母亲说,这就不对了,应该是“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怎么扯上老七了。老大接着唱:“我问他好来,他不好,再问他安宁,他也不安宁……”,猛地后台冒出一句嘎腔:老七他跑肚拉稀啦!接着蹿出一只贼眉鼠眼的黄鼠狼来,那是老五,于是《武家坡》变作了《红梅岭》,文戏变作了猴戏,悠悠清唱变作窜毛开打,一切均围绕着老七不离主题:《老七大闹盘丝洞》,《老七夜战风洞山》,《老七三打陶三春》……。台上神鬼乱出,妖魔毕露,人兽混杂,乱作一团,弟兄父子争相献丑,姊妹妻妾共相笑语,锣鼓喊叫之声传于巷外,一直要闹到半夜。这些玩笑于老七丝毫不相关一般,他只是一味地拉琴伴奏,不受任何影响,母亲感于老七的老成憨厚说,还是老七好,不似这帮爷,只知道疯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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