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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70)

  金家的哥儿们七个,老大在南边当国民党,当得认真而忙碌,有时间逛窑子却没时间生孩子,也有说法是我们家这位大爷花天酒地过甚,已经生不出孩子来了。数十年后的结局,证实了此项结论的正确,我们家老大寿数九十有一,一生无子,最后孤寂而终。老二、老三、老四已娶过妻子,嫂子们也是正经人家儿出身。贤达而通理,只是都不开怀。老五装疯卖傻,吃喝嫖赌,一头栽死在后门桥。说是外头有子嗣,却已散落民间,正待查找。老六八岁早夭,不在谈论之列。老七因为恋爱失败,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儿子的问题还谈不到日程上来。父亲的这七个儿子中,应该说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偏院老姐夫那儿的常客。在后院里,姐夫和他的这三个大舅子的关系融洽得比一家人还一家人,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个哥哥轮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于病人的妻子我们家的五格格连走到病床跟前的机会都逮不着。旧时协和医院的规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许陪床,探视时间更有严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们常为取得探视的小牌在协和的门房吵架。脸红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让,引得别的病人家属羡慕地说,看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什么叫儿子,这才叫儿子!

  老姐夫出院的时候,金家的哥儿们偷偷动用了我父亲的洋马车,老四赶车,老二、老三护驾,前拥后呼,众星拱月般将金朝的二十九世孙接回家来。

  不想一伙儿人刚上台阶,就被我母亲当头喝住,将一干人等截进正房。

  正房里,女眷们早已等在那里了。

  依着我父亲的意思,这场围剿战役要俟老姐夫身体恢复一段后再进行,可我母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续下去了。那时候,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我的二娘张氏已经病重在床,重病中的二娘嘱咐我的母亲“对占泰这个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处理,以绝后患”。在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氏死后,家里拿事儿的就是张氏母亲了,我的母亲不过是个执行者。对张氏母亲的话语,连我的父亲也要畏惧三分。我父亲在外头耀武扬威,回到家其实是很怕老婆的。张氏母亲说“要及早处理”,我母亲就及早处理了,没等老姐夫进家,批判会就开始了。

  有关金家未来命运的那场很重要的批判会,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从母亲那极少有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呵斥中。从下人们那恐慌的眼神里,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们犯了大事儿。批判的结果是老姐夫终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儿们”——我的三个哥哥,架出了正屋。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们练“添油法”的原委。

  当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给我详细道出“添油法”的真实内容,在我动手写这部小说,牵扯到这方面事情的时候,于“添油法”的知识仍是一片空白。回首望去,参与过此项功法的老哥哥们或已辞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后再跟这些耄耋老人谈论“添油法”,实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不能去找他们。

  只有奔赴图书馆,从那里寻找答案。

  几番查阅,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添油法”,实际就是道家的“房中术”,一种极简单的传统内功。道家讲究的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其理论而言,男人的精液为三品上药,他们将少私寡欲不使精液泄泻称之为“闭”,故有“修道一闭,即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的说法。长生之要,即在房中,通过男女相交,性的倒错,从而达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这就是道家的“采战”之术了。从理论上说,“神有所感,即动化气,气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变秽浊流失,直是油干灯尽,精竭人亡”,故有“欲点长明灯,须知添油法”的说辞。有文章说,某某道人可夜御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该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纪录”当受之无愧。当然,为了不泄。具体的操练方法还有一二三,这就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儿们传授的主要内容。我的哥哥们为此而着迷,他们既想快活又想长生,他们将对宗教的虔诚处理为对欲望满足的渴求,在对欲望满足的同时使自己沉浸在对生命延长的幻想中,从而他们的精神获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托,忧患更有所排遣。这实在是个怪圈。

  据说,操练的理想结果是要达到一种“马阴藏相”的程度。马阴藏相是什么?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好像是说男子的阴茎缩如童子。

  如此怎么得了!

  对一个需要传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顶门男人来说,阴茎缩如童子,纵然长生了,又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那几位哥哥大概都没练到这一火候,他们跟老姐夫不同,他们是为了快活,正如当年结幡招鹤一样,他们是游戏,而老姐夫却是认真。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金家哥儿们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在那次批判会上,母亲声泪俱下地立下规矩,以后在金家,再不许练什么“添油法”,不但不能练,连说也不许说,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许金家的哥儿们踏进半步,谁违犯了就打折谁的腿!

  我想像当时情景,哥哥们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因为这样的训导他们在金家经历得太多了。他们很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而嫂子们呢,嫂子们是种什么心态?她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哥哥们很听话。他们也的确很少再与老姐夫来往了。经老姐夫的一番训练,我们家的哥儿们受的影响实难一语说清,老二一直没有生育,老三到五十岁才勉强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扰,没心没肺地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小老虎似的。一个比一个壮实。几十年后,母亲还对家里人不无庆幸地说,亏得早早打住了,总算挽回了一个尾巴。要不。还不知道成什么了呢!

  四

  被美国人收拾过的老姐夫回到家以后极少走出他的小院,十缸酒没了,五行散没了,三个徒儿也没了,老姐夫一下蔫儿了。惟一不变的只有我,我不在什么“禁入偏院”的限制之列,可以照常地进出偏院。常常地,我看见老姐夫在冬日的阳光下闭眼打坐,像被定住了一般,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任着太阳向西滑落,任着西墙的影子在他面前一寸寸延长。老姐夫的背景,是低垂的死长虫一样的藤萝和他的那些青花大缸。西风扫过,灰尘弥漫。枯叶盘旋,看着老姐夫那张再变不过颜色的青脸和那瘦得随风倒般的身子骨儿,只让人想起悲壮二字来。老姐夫那些缸,一部分被五格格养了鸡冠花,一部分成了贮水的家什,那时候北平人喝水要由水站的水车送,各家还没有自来水,大宅门儿里也是一样。

  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水站的老孟就要给各家送水了,一条灰驴,脏而癞,蔫不溜丢地拉着水车来了。水车是个封闭的大木桶,倒放着,后头有包着布的木头塞子,放水的时候把木头塞一拔,水哗的一下就流出来了。老孟用木桶在底下接着,满了一挑就给主家挑进去,也不用打招呼,他完全知道各家的水缸在哪儿,挑满了缸,老盂就会在这家大门口的青砖墙上用粉笔画下“正”(luoqkk注,原书这个符号我打不出,是一竖两个朝下的箭头,按我现在的习惯一般写“正”字,此处暂以此代)的符号,一个“正”是五挑水,月底结账。那时候,北平家家门口墙上都有“正”,这也是当年老北京一景。送水的老孟是山东人,跟我们家的厨子老王是老乡,是老王介绍他从山东出来送水的,所以老孟每回把水送进我们家,都要站住跟老王聊几句。如果是老孟的媳妇才摊出了煎饼,老孟还要用手巾包了给老王送几张来。这一切活动当然都在门道里,在看门老张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使老张很不愉快。其实老张并不是看上了那几张小米面煎饼,是觉得面子上有点儿搁不住。我一向认为山东人直,肠子不会拐弯。就是从老孟送煎饼得出的结论。每当老王和老盂那“咻咻”的山东腔在门道里响起来的时候,看门老张就会表现出讨厌的神情。老孟一走,老张就撇着嘴说,什么玩意儿?房顶上开窗户,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老张这是挑了老孟的眼了,老孟只跟老王叙交情,忽略了老张,老张不高兴了。老王说。你也别那样说人家,人家老盂可跟咱们不一样。老张说,他有什么特殊?苦力一个,还不如咱们。老王说,人家是山东邹县人,邹县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孟轲的老家,老孟叫孟宪海,人家在孟子的家谱上排着辈儿呢,了得!老张说,姓孟的亏了他的孟子祖宗呢!老王问怎的亏了。老张说,他不识字,只会在墙上画王八。老王说,他再不识字也是孟圣人的后代,这可谁也改变不了。老张说,你听听他那侉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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