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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81)

  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高末儿”的茶。所谓“高末儿”,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以极便宜的价格卖出的一种茶。这种茶很香,可只能喝一遍,第二遍就没了颜色。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开东家长李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意则是“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

  “糊涂”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这个词。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迸出一个“四爹”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四爹”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对这个“爹”的含义相当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四爹”,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让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恼了,说我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儿挓挲着一双襁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学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他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儿说,我不让人抬举。

  谢娘说,是你四爹让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儿不说话了。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

  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经失去了兴趣。

  父亲打发我和六儿出去玩儿,谢娘让六儿带我到小摊儿上买些酸枣面儿、铁蚕豆什么的零食,还特意嘱咐他,别让街上那些野孩子们欺负我。

  六儿站在原地没听见一般,谢娘塞给他几张小票子,推了他一把。六儿说摆小摊儿的今天没出来,谢娘说出来了,她早晨看见了摆摊儿的老赵跟他媳妇推着车过去了。

  我说我要吃酸枣面儿。

  谢娘对六儿说,你就带小格格去看看,当哥哥就得有当哥哥的样儿,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六儿用眼翻了翻我的父亲,父亲冲他温和地笑着,六儿一梗脖子,推开门出去了。

  我紧跟着六儿出了北屋,他并没有带我去买酸枣面儿的意思,依旧蹲在南墙根儿打他的袼褙,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着那酸枣面儿和铁蚕豆,心里就对他充满怨恨,一个又臭又穷的烂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呢?就是我们家的胖狗阿利也比他懂事,比他会讨人喜欢。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没理我,将一块块破布抹平整了,贴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层又一层。

  北屋的窗帘拉上了。

  六儿的脸更阴了,他把手里的糨糊摔得啪啪响。

  我想看看父亲和那个谢娘在窗帘的遮挡下做什么。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悄悄向那窗户迂回过去。

  就在我刚刚贴近窗户,把舌头伸出来,要舔那窗户纸的时候,我的辫子被人揪住了,一双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着我的小辫,直把我拉到南墙。我疼得龇牙咧嘴,对脸色铁青的六儿喊道:你要干吗?!

  六儿压低声音,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操、你、妈!

  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对我表现出过这样憎恶的态度,这些令我惊奇,特别对“操你妈”意思的理解,作为一个大宅门儿里的小丫丫来说还十分欠缺。我说,我有三个妈,你操哪个?

  六儿说,我都操!

  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推断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将那些没有眉眼的破布扬得满院都是。发脾气是大宅门儿孩子的拿手戏,我们家的孩子不会“操你妈”,但我们家的孩子都会发脾气。我们要发起脾气来,能让天塌下来。

  我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儿的所有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劲踩,又把那棵树踹得哗哗响,把糨子盆踢得在院里滴溜溜转。六儿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在院里折腾,当我掂起半块砖,准备向着北屋的玻璃砸过去的时候,六儿过来干涉了。他拧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手使劲往后背。砖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来了一下子,立时,那张脸花狸虎一般,出现了几道血印。六儿不吭声,提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拎出了大街门……

  父亲和谢娘走出北屋的时候,我已经安静地坐在树底下剥铁蚕豆了。谢娘看着六儿脸上的伤,问是怎么了。六儿没言语。

  我说是我抓的。

  父亲看着洒了一地的糨子说,你这个丫儿又犯浑了,这儿可不是你闹腾的地方。谢娘说,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爱,是我们六儿太古怪了。父亲指着我对谢娘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跟王八一样拗,家里任谁都憷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过我有时候还真爱看这丫头犯浑的样子,熊崽子似的。

  谢娘听了就笑。

  谢娘笑的时候从腋下抽出一块手绢,用它来捂着嘴,那张脸就只留下两个弯弯的细眼睛,很好看,她的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蹦蹦儿戏“小老妈儿在上房打扫尘土”里的小老妈儿。

  那天我们在谢家吃的是炸酱面,跟我们家的香菇小鸽子肉炸酱不同,谢家的酱是用虾米皮炸的,面码儿是一碟萝卜丝、一碟煮黄豆。面是杂面,捞在碗里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馋虫往上翻。六儿捞了一大碗面蹲在一边去吃了,他不跟我们一起坐,大约是觉得拘束。我看见六儿从缸盖上头揪了一大头蒜,很细心地剥了丢在碗里,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圆润,在面的搅拌中上下翻动,在六儿的嘴里发出嚓嚓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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