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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媒_叶广芩(全本)(13)

  王国甫未置可否。刘春霖说,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说,我们要坐花轿,要凤冠霞帔。

  刘春霖说,怕是不般配。

  舅爷说,有何不般配,孔子七十七代孙孔德成不久前成亲,新娘是白纱礼服,新郎就是长袍马褂,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和谐。

  我舅舅就这样把他的姐姐给出去了,放定那天是状元亲自来的。知道状元要驾临,那天胡同口围了不少人,谁都要一睹状元郎风采,连卖豆汁炸糕的也收了摊子,戏棚的戏也把日场改作了夜场。母亲家的街门口挂了六尺红布,低调地表示出这家有喜事,准备嫁闺女了。

  隔了一道门老纪家的街门紧关着,内里也没有炸豆的香气溢出,老老纪坐在屋里炕上运气。他的儿子小老纪则不管这些,抄着手没心少肺地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静等状元出现。

  秩序越来越乱,巡警出来干预了,把等着看热闹的人搡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快中午时分,刘状元从南口出现了,本来人们认定状元要进北口,孰料状元改变了路线,在神路街就下了车,硬是一步一步随着礼担走进了胡同。人们一下反而安静下来,在“天上星宿”的光芒辉映下,心内满是谦恭和敬仰,那是贫穷百姓对文化的一种仰视,是两个阵营的近距离相触,因为婚姻产生的机缘,使彼此相投、认可,继而理解。状元在南营房的街坊中缓缓地走着,简朴的春绸大褂,黑礼服呢的布鞋,和善的面孔,使他和南营房的距离一下拉近。人们只从媒人的装扮就已经认可了这桩婚事,都说陈家的盘儿等了三十年,等来了好姻缘。

  跟在状元身后的是二十四个红漆描金的抬盒,由穿吉服的抬夫们抬着,摆了半条胡同,红了半条胡同。我后来曾经好奇地问过舅舅抬盒里的内容,舅舅说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问怎的华而不实,舅舅说有染了红胭脂的活鹅一对,代替古礼聘娶用的雁。还有花雕一坛,绸缎若干,木头如意一个,手镯两对,龙凤喜饼一双,干鲜果品四碟……

  我想,叶家的聘礼热闹尽管热闹,却是不太实际。送鹅送酒送喜饼,不如送钱,现在男方给女方送的聘礼可是实惠多了,哪个小子倘敢用鹅来搪塞丈母娘,当下就得被踹出门去。不拿出硬通货,结婚别想!

  中国婚嫁有六礼之说,六礼者,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在放定之前有庚帖交换一个很重要的环节。父亲的生辰八字是应该在放定之前送过来的,舅舅说省了,都在茶馆里核过了,状元保的媒,不会有错。

  八

  母亲为她辉煌的婚礼而陶醉。

  在我还是小丫丫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听过母亲对她婚礼的细节描述,大红的,海水江崖吉服袍,红缎凤穿牡丹绣裙,满头的绒花珠钿,镶着宝石的绣鞋,颤悠悠的花轿,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光,以致让我对那样的婚礼充满羡慕与神往,一度我让母亲许诺,将来我的婚礼也得搞成大红的、珠钿的、颤悠悠的……母亲的装扮都是来自戏楼胡同的婆家,就是说我的父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新娘的成套穿戴全备齐了,送了过来。据母亲说,她出门子那天,除了贴身小衣是大秀帮着缝制的,其余对她都是陌生的。

  母亲说,她的花轿在进入朝阳门的时候被警察拦住,说是要进行检查。官事无人敢拗,只好由人检查,但是给母亲送亲的大秀不干了。大秀比母亲小,还没有出阁,作为送亲太太是不合格的,但是母亲的娘家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出头露面的女性了。七舅奶奶倒是合适,但是病得起不来炕,别说是送亲,就是站立都成了问题。大秀虽说是女孩家,却是拿得起放得下,当得了七舅爷的全部家,自然也当得了陈家的家,是满族姑奶奶中的典型。

  大秀站在花轿前头不许警察们掀轿帘子,一帮警察们闲极无聊,正想找个乐子,双方僵持在城门洞。来迎亲的是王国甫,王国甫用十块大洋打发了警察们,警察们为了下台,派出一个女警察,探进轿内,落实公务。孰想那个女警察手脚不老实,探身进来一把就掀开了母亲的盖头,反身惊呼:新娘子是个大美人啊!

  母亲向我诉说这些的时候年纪已经五十有五,五十五岁的母亲自然早已退出了美人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却再现了彼时的得意。母亲的容貌再姣好,出嫁时也近三十岁,三十岁的新娘在那个时代已是半残的花儿,值不得女警察大惊小怪。更何况,母亲的盖头不是被父亲揭开而是被警察揭开,这点也令我不满意,我视此为不祥。

  舅舅的讲述则跟母亲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种版本,他说母亲出门子那天是哭着上轿的,不是一般礼节的哭,是痛彻心脾的哭,陪着哭的还有七舅爷的闺女大秀。大秀在母亲出嫁前三天来到了南营房,陪伴着她的表姐度过这女孩儿的最后几日。

  母亲的嫁妆在结婚的前两天送到了戏楼胡同的叶家,嫁妆中有灯一盏,茶叶罐一对,尿盆一个,衣裳一箱,这是相当简陋的陪嫁了。北京人嫁闺女,再穷也得备夜净儿(尿盆)、子孙盆、长命灯三样东西,这些东西让专门送嫁妆的用方桌顶在头上,一路送到婆家去。母亲那个木头衣箱里有七舅奶奶送给母亲的一件紫缎地大镶边女氅衣和一件蝴蝶花褂礻阑,两件衣裳都是舅奶奶的婆婆当诰命夫人时的披挂,一代代传下来,极少见阳光,一股浓重的樟木箱子味儿。民国时代这些繁杂的前清服饰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作为压箱底的物件却是珍贵之物。舅奶奶自己有两个闺女,大秀、二秀,她从秀儿们将来的嫁妆里分出一份给我母亲,足见疼爱之深。除了衣裳以外,附近几户街坊合伙送了一对描红漆的脸盆架子,其中也有老老纪的份子,两块猪胰子是卖炸饣各馇的井大姨送的。母亲嫁妆出门的时候,人们围在门口看,猜测着箱子里的装填,有小孩围在门口唱:

  月亮月亮照东窗,陈家姑娘好嫁妆。

  金漆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

  锭儿粉,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母亲心里多少有些满足,想的是七舅奶奶的奉送至少让她在娘家的地盘上揽尽了风光。如果母亲知道,在她嫁入叶家三年后,叶家大格格出嫁的嫁妆,怕是要汗颜了。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姐出阁时,父亲陪嫁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盾饰……和南营房来的尿盆、茶叶罐不可同日而语。

  老老纪视舅舅与叶家的联姻为对纪家的背叛,提了一壶开水把自家院里的玉簪花浇死了,这样的行为非善良的老老纪所为,之所以能做出,是心伤得狠了。老纪本人倒无所谓,照旧来57号串门,跟舅舅分食喜饼,给充作雁的鹅们拔毛,那罐陈年花雕,大半被老纪就着开花豆喝了……

  第二天便要上轿,晚上母亲在试穿叶家送来的那些戏服般的行头,没有穿衣镜,母亲便对着灯光下的窗户玻璃,扭过来掉过去地看。穿凤牡丹、富贵多子、百鸟朝凤、瓜瓞绵绵,各样锦绣色彩斑斓,精美绝伦,让母亲幸福又快乐。大秀坐在炕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在仔细研究放定时的过礼大单。半天,大秀推过礼单,点着其中一行严肃地对母亲说,这里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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