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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马传_叶广芩【完结】(7)

  何老汉说,大礼堂和教师办公楼,是从上海请来的工匠,专门修建的,从1945年开始,建了三年,1948年才竣工。

  我说何玉琨怎的有这么大的魄力盖学校?何老汉说是山外来的女校长的主意。女校长用一句圣贤的话打动了何玉琨。我问是哪位圣贤的哪句话。何老汉说,孟子说的,率性为之道,修道为之教。这句话至今仍刻在学校操场旁边。

  我品味着何老汉的语言,思考着那个能让土匪在山里盖学校的谢静仪,1945,一个很敏感的数字在脑海中萦绕……

  操场旁边有仓库,里面堆积着许多巨大的匾额,有“培育英才”,有“厦庇群英”,有“提高文化”等等,大多是附近绅士们送给女校长的,以何玉琨本人送的居多。仓库外面,伫立着红漆的现代标语,上面写着“普及教育、振兴中华”。仓库内外的标语相隔了60年,内容却是一脉相承的近似,土匪的理想与今日的教育方针有着不谋而合的沿袭,共同的内涵大概就是那个“率性为之道,修道为之教育”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了,这个文化容纳了土匪的也容纳了今天的教育界,它无所不包。

  何老汉指着我站立的地方说,那年开公审会,何玉琨被捆绑着,就是跪在你站的地方。

  我听了,赶紧挪开,审视那个地点,一片细细青草,两朵黄色小花在微风里摇曳,并无甚特殊。我多了个心眼,问何老汉,你当时在哪里?

  何老汉说,我就在我现在的位置。

  我与何老汉相距不过两米,也就是说,当时的何老汉与被公审的何玉琨相距仅两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老汉说,开罢斗争会当场就毙了,没挪地方,后头拿枪的军人一抬手,脑袋就碎了,连吭也没吭就扑倒在地上,红白的浆子溅得到处都是……人都散尽了,是校长用棉纸将他揩净,把个烂脑袋包了,埋在学校坡后头。

  我问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何老汉说何玉琨一死,校长便不知所终,再没有人见过她。我说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就没了?何老汉说,就是怪呢,就跟她来的时候似的,说来就来了,谁也说不清楚。我问女校长有没有照片留下来,何老汉说没有。问当地知道不知道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何老汉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看何老汉的模样,他说的都是真的。

  在磨坊后头,一堆荒草中,我见到了何玉琨的“汽车”,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废铁,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根本无法寻觅出“车”的痕迹,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可以依稀看出是窗的一部,我想像不来这堆废铁怎样载着一个呼唤风雨的匪首在小镇300米的街上跑动的。何老汉说何玉琨的车子讲究得很,座于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何老汉的语言时时的跟他的身份不谐调。直觉告诉我,这绝非是一个一般的“农民”。

  在镇上转了一天,老汉终究没有带我去看成苗子。我提出这个要求,何老汉说,不看也罢,那女人病的厉害,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喽。我又跟何老汉提了几次程立雪,问是不是成苗子的另一个名字,何老汉茫然地看着我,他说他闹不清我为什么硬要把两个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儿拉,成苗子就是成苗子,她姓成,说着蹲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成”字,用指头点着说,是成功的“成”,不是程咬金的“程”。

  见我仍不能释怀,老汉说,山外头任谁来了都要看土匪的压寨夫人,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好奇,就是好人也架不住这样看,更何况她还有病!镇上的干部们硬是要把她当一张牌来打,能打出什么结果?她又不是大王。

  何老汉说得有道理。

  老汉操心他的树苗,早早走了,走时问下晚怎么安排,我说自由活动。他建议我去镇西看看崖上的石刻,说那上边记着傥骆道的事情,我说我对傥骆道没兴趣,那是山口干的事儿。

  五

  山口进门就嚷嚷,说找到了杨贵妃由此路过的证据。他神神秘秘地从包里摸出一个铜镜,说是从太真坪一个农民手里买来的,那个农民锄地,从地里挖出来个铜片片,只当是何玉琨破汽车上的零件,并未在意,听说他是搞历史的,就让他鉴定,他说他一眼看出这是个唐朝铜镜,花两千块,买了来。我说他当了冤大头,这样的玩意儿北京潘家园,西安朱雀路古玩市场有得是,都是造假造出来的。山口说,紫木川的农民怎会有大城市的假货,凭它出土的地点,就是货真价实的正经玩意儿。我说再不要把紫木川认作闭塞的山地,这里连老农民也会说GOODNIGHT了,那个李天河精明得比咱们俩加在一块儿还绰绰有余。

  山口仔细地擦拭他那个铜镜,推测是杨贵妃在太真坪的遗物。在千叶读大学的时候,他就爱钻牛角尖,我们俩是同班,动辄他便和老师抬杠,在全班挑起辩论,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从不引发他的论题为的是让自己省点儿精神。有一年暑假,我到过山口的家乡,是冲着对日本杨贵妃的好奇去的。

  我去的那天小渔村正好过节,村委会的小广场上支了很多摊子,都是村民们的自产自销,有杨贵妃酒,杨贵妃寿司,杨贵妃醋,杨贵妃窑烧出来的杨贵妃碗……山口领着我在人群里找到了他的妈,老太太蒙着头巾在推销她做的杨贵妃酱。山口说我是从中国长安来的,老太太惊呼一声将我抱住,仿佛一下抱住了千年之前的杨贵妃。老太太拉着扯着,把我拽到几个正围着桌子喝酒的老头跟前,老头们喝得好像都醉了,摇摇晃晃大概把我当成了真的杨贵妃,非要我说一说唐朝的话。我就说西安话,告诉他们,这是长安的语言。围了一圈人,有醉的有没醉的,大家听得都很认真,说原来当年杨贵妃在他们这里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头一回听到啊!

  有人推出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叫八木薰,是杨贵妃的直系后代,油谷町顶尖的美人。八木薰很腼腆地看着我,脸涨得通红,有种面对祖先,接受审查的紧张。我的脑袋转不过弯来,想那个杨贵妃到日本来难道又再婚了,还弄出了后代,源远流长地繁衍到今天?看美人后代,除了胖,皮肤白皙,那单眼皮的小眼,翻厚的嘴唇,实在不算出色。

  山口领我去埋葬杨贵妃的二尊院,八木薰很主动地在后头跟着,我拜谒的是她的先祖,她得陪着,这是礼貌。

  二尊院在安葬杨贵妃之前是个没有名气的乡村小庙。杨贵妃死在这里后,就葬在庙后,面向大海,面向中国大陆,以慰贵妃乡思。传说,杨贵妃死后,日日给长安的玄宗托梦,唐玄宗知道杨贵妃已经不在人世了,为了悼念亡灵,派手下一个叫陈安的人,带了施伽牟尼和阿弥陀佛两尊佛像到日本,要求将佛像安奉在杨贵妃所葬之地。小庙因了两尊佛像,从此改名“二尊院”。如今,两尊佛像是日本国宝级文物。

  在庙东侧,我看到了一座石头的五重塔,就是杨贵妃的坟墓了。塔周围被许多尺高的小塔环绕,八木薰说是随同杨贵妃东渡侍女的坟墓,说着拿出在路边顺手采来的野花摆在塔前头,很虔诚地将双手合十在胸前,嘴里念叨着长安家乡亲戚终于来看望了话。墓前立过一块木头的碑,是中国驻日使馆的一个文化官员题写的,那个官员还写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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