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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镯_叶广芩【完结】(5)

  母亲说,你瞅瞅我们家老五这模样,我能笑话你?

  赫鸿轩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说,四大大别嫌弃,请您赏个耳音,听学徒我至至诚诚地伺候您一段,给您说说我那媳妇孙玉娇——

  我媳妇打扮得似天仙儿,苏州纂儿金偏方,灯笼坠子赤金环儿。

  泥鳅响镯六两半儿。细子布衫扣绉坎肩,花边绣的是暗八仙。

  穿套裤有飘带儿,白布袜子明漆着脸儿。

  母亲说,小媳妇饬得还挺漂亮。

  老五说,额娘您别打岔,往下听。

  赫鸿轩敲打了一通过门接着唱道:

  清早起来,满街上串,甜浆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馅儿,炸肉轱辘干撒盐儿。

  杂面汤肉烧卖儿,不吃底儿单吃盖儿,葱肉馅饼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儿。

  母亲说,你媳妇真吃得不少,我听出来了,你是在瞎编派人家呢。

  老五说,不光吃,还能喝呢,人家是卖酒的出身,比孙二娘不差。

  赫鸿轩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像醉八仙。海南槟榔广东烟儿,

  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钱儿……

  母亲扑哧笑了,直说赫家少奶奶有福气。赫鸿轩说,四大大您夸她有福气,您知道我在她跟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母亲说,你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

  赫鸿轩这回没唱,改说了。

  缎儿鞋趿拉着——

  一进大门乱哼哼,一进二门乱哆嗦。

  老婆老婆别打我,早晨起来我拢火,

  白米饭一大锅,二两肉单炒着。

  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气我跪着,

  拿来灯我顶着,拿来尿盆我捧着,

  儿子醒了我哄着,老婆老婆还怎着?

  前段赫鸿轩唱的是曲子,不少八旗子弟都会唱的,也称“子弟书”。“子弟书”有的很雅,雅得难懂,有的很俗,俗得牙碜。至于后头这段嘲讽自己的说唱,大概是赫鸿轩的自编,因为在诸多的北京歌谣岔曲书籍中,我没找到这一段,问过许多老北京,也都说没听过这个段子。我很中意这个小段子,想象得出赫鸿轩说唱之精彩,大概跟今天时髦摇滚的RAP有相似之处,如台湾女歌星徐若的说唱《美人鱼》。

  我是一条没有人养的鱼

  背着自由面无表情

  彩色眼睛受伤的心

  只有看到黑白的你

  我像一条没有人养的鱼我的悲伤 你不在意

  说过的话飘过脸颊 我无法挥去一切 重新再来

  ……

  做一条快乐美人鱼

  因了它的生动活泼,因了它的诙谐传神,赫鸿轩那首曲子至今让我清晰记忆。

  三

  赫鸿轩在曲子里提到的玉娇,是他的媳妇孙玉娇。母亲说孙玉娇比赫鸿轩大六岁,北方有娶大媳妇的习俗,有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样算赫鸿轩是抱了两块金砖的,了得!我们家都知道,赫鸿轩的媳妇孙玉娇挺厉害,娶前不知道,过门没半个月就露了馅。为了赫鸿轩夜不归宿的事,“葱肉馅饼多刷油”的娘子便骑在他身上抡开了巴掌抽,左右开弓,噼啪脆响,还不解气,又着手拧,拿牙咬,急得赫鸿轩在地上直告饶,一声一声地叫“奶奶”。世袭带兵的蓝旗佐领受制于娇滴滴的小娘子,成了小娘子胯下败将,足见孙玉娇出类拔萃,英勇无敌,非一般女人能比。

  我母亲说,这其实怪不得别人,全怪赫鸿轩自己,是他自由恋爱恋上孙玉娇的,就跟京戏《拾玉镯》里的傅鹏撞见了孙玉娇似的,俩人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就魔怔了,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海誓山盟得让人震撼。

  《拾玉镯》的戏我看过,里头的小美人孙玉娇花朵一样的娇嫩,轰着“鸡”满台跑,粉裤粉袄,满头珠翠,两只眼睛会说话,一双巧手能扎花。在大门口做针线时遇上过路的小白脸傅鹏,四目传情,你来我往,一个镯子就从男的手里到了地上,又从地上到了女的腕子上,挺有意思。里面当然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刘媒婆,那是全戏的彩儿,没有刘媒婆的穿针引线,搭桥铺路,以及后来她儿子的借刀杀人、移花接木,也就没有后来的冤案,没有傅鹏结发妻子宋巧娇法门寺的告御状,没了小太监贾桂绝妙的“念状子”表演。最后傅鹏冤案大白,老太后指婚,将孙玉娇许给傅鹏当小老婆,结局是皆大欢喜。

  偏巧,赫鸿轩的媳妇也叫孙玉娇,人也长得漂亮,会打扮,我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当了奶奶。当了奶奶的孙玉娇竟然还搽着粉,眉毛修饰得弯月一般,手指头又细又长,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我不相信有这样指甲的人会骑在丈夫身上抡巴掌,那双颤巍巍的三寸金莲如何能跨鞍?大概都是赫鸿轩和老五们杜撰的,那两位爷,为编曲子,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圆的说成方的,他们唱顺天府衙门的石头狮子会眨眼睛,它就会眨眼睛。

  我到赫家去,最不愿意看的就是孙玉娇腕子上的绿镯子,那个镯子与桌沿相碰,与碗碟相撞,发出的声响,好听得让人心里发颤。镯子的颜色绿得深沉厚重,似万千之碧凝结于斯,一种华贵,一种瑞丽,透出凄婉,透出诡秘,透出无与伦比的高雅。我的目光追随着镯子不能离开,毫不掩饰我的失落,毫不介意同行老七的几次严厉暗示。

  本来应该是我的东西,曾经出现在我“洗三”的盆里,却又回到了孙玉娇的胳膊上,这让我除了不甘之外,还充满了仇恨和愤懑。这个镯子被我占有了不到十天,就被赫家少奶奶孙玉娇要了回去。孙玉娇索取的理由很充足,镯子是赫鸿轩给她的定情之物,已经承担了一定的情感意义,不可能再负载别的什么内容,更何况这个镯子是赫家的传家东西,赫家与祖先的维系只有这个镯子了,搁在外人家不合适。

  谁都不能阻断赫家与祖先的维系,谁都不能劫取赫鸿轩与孙玉娇的爱情,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还人家镯子。

  我母亲把镯子交给老五拿走的时候,很是有些留恋,用手巾擦拭着晶莹的镯子说,说给就给,说要就要,小孩过家家儿似的,忒随便了点儿。

  老五说,鸿轩拿不了孙玉娇的主,跟抠咬挠抓的母老虎没理可讲。

  母亲说,这是祖母绿,顶值钱的东西,丫丫也是命贱,没福气承载啊。

  老五不屑地说,您看走眼了,这是伪祖母绿,一块石头罢了。

  母亲说,看你说的,石头能雕成镯子?

  老五说,石头什么都能雕,还能雕八仙过海呢!

  镯子还给了赫家,这事让赫鸿轩很没面子,自此再没到我们家来。六年后终于登了叶家的门,是为着另外的事情而来,那件事让我的母亲悲痛欲绝,比还镯子要痛彻千万倍。这件事我后头还要提到。

  我对孙玉娇一直没什么好印象,常常想着赫鸿轩被她骑着打的事情,那情景尽管我没有亲眼看到,也是可以想象的。好马配雕鞍,这风流倜傥的赫鸿轩怎就配了这么一副鞍呢?让人遗憾!

  我问母亲,在赫鸿轩、孙玉娇演绎的《拾玉镯》里,谁是戏里的刘媒婆。母亲说,除了老五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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