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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眼菩提_林清玄【完结】(25)

  还有一幕经常上演的,是父亲到外面去喝酒彻夜未归,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亲就会搬着藤椅坐在晒谷场说故事给我们听,讲虎姑婆,或者孙悟空,讲到孩子都睁不开眼睛而倒在地上睡着。

  有一回,她说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来说:"呀!真美。"我们回过头去原来是我们家的狗互相追逐跑进前面那一片芒花,栖在芒花里无数的萤火虫哗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在月光下波浪一样摇曳的芒花,真是美极了。美得让我们都呆住了,我再回头,看到那时才三十岁的母亲,脸上流露站欣悦的光泽,在星空下,我深深觉得母亲是多么美丽,只有那时母亲的美才配得上满天的萤火。

  于是那一夜,我们坐在母亲的身侧,看萤火虫一一地飞入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宁静优雅的芒花轻轻摇动,父亲果然未归,远处的山头晨曦微微升起,萤火虫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亲的因缘也不可思议,她生我的那天,父亲急急跑出去请产婆来接生,产婆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生出了,是母亲拿起床头的剪刀亲手剪断我的脐带,使我顺利地投生到这个世界。

  年幼的时候,我是最令母亲操心的一个,她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在我急病的时候,她抱着我跑十几里路去看医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后,她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体,是母亲在十几年间仔细调护的结果。

  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之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伟大的母亲之一,她是那样传统,有着强大的韧力与耐力,才能从艰苦的农村生活过来,不丝毫怀忧怨恨,她们那一代的生活目标非常的单纯,只是顾着丈夫、照护儿女,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忧病都是因我们而起,她的快乐也是因我们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乡下,看到旧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盖起一间一间的秀天厝,现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飞来开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想起母亲那年轻时候走过芒花的黑发,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显得更孤单了,头发也更白了,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来抚育我们的代价。

  童年时代,陪伴母亲看萤火虫飞入芒花的星星点点,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也不再有了,只有当我望见母亲的白发时才想起这些,想起萤火虫如何从芒花中哗然飞起,想起母亲脸上突然绽放的光泽,想起在这广大的人间,我唯一的母亲。

  一九八六年五月八日

  飞鸽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飞网。

  他们沿着散满鹅卵石的河床,那时正是月桃花开放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过粗野的山林草气,随着温暖的风在河床上流荡。随后,他们穿过一些人迹罕到的山径,进入生长着野相思林的山间。

  在路上的时候,哥哥自豪地对他说:"我的那面鸟网子,飞行的鸟很难看见,在有雾的时候逆着阳光就完全看不见了。"

  看到网时,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话。

  那面鸟网布在山顶的斜坡,形状很像学校排球场上的网,狭长形的,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长,两旁的网线系在两棵树干上,不仔细看,真是看不见那面网。但网上的东西却是很真切地在扭动着,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拚命跑,尾随着哥哥。

  跑到网前,他们一喧喘着大气,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拚命地在挣扎,"这网了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交给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蹦蹦慌张的心跳,也从他手心传了过来,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视刚从网子解下的麻雀,他们正用力地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咻咻之声。

  咻咻之声在教室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靠在黑板上,用历史课本掩面哭泣。

  他们那一堂历史课正讲到南京大屠杀,老师说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来进城了,每个兵都执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从东门杀到西门,从街头砍到巷尾,最后发现这样太麻烦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来挖壕沟,挖好了跪在壕沟边,日本兵一刀一个,刀落头滚,人顺势前倾栽进沟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必须记住这一天,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奸淫,我们老百姓,包括妇女和小孩子,被惨杀而死的超过三十万人……"老师说着,他们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轻微地颤抖着。

  说到这里,老师叹息一声说:"在那个时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老师合起历史课本,说她有一些亲戚住在南京,抗战胜利后,她到南京去寻找亲戚的下落,十几个亲戚竟已骸骨列存,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她在南京城走着,竟因绝望的悲痛而昏死过去……

  老师的眼中升起一层雾,雾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起来。

  老师的泪,使他们仿佛也随老师到了伤心之城。他温柔而又忧伤地注视这位他最敬爱的历史老师,老师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美丽饱满的额头,她穿了一袭蓝得像天空一样的蓝旗袍,肌肤清澄如玉,在她落泪时是那样凄楚,又是那样美。

  老师是他那时候的老师里唯一来自北方的人,说起国语来水波灵动,像小溪流过竹边,他常常坐着听老师讲课而忘失了课里的内容,就像听见风铃叮叮摇曳。她是那样秀雅,很难让人联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时代,但那是真实的呀!最美丽的中国人也从炮火里走过!

  说不出为什么,他和老师一样心酸,眼泪也落了下来,这时他才听见同学们都在哭泣的声音。

  老师哭了一阵,站了起来,细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见老师从校园中两株相思树穿过去,蓝色的背影在相思树中隐没。

  哥哥带他穿过一片相思树林,拨开几丛野芒花。

  他才看见隐没在相思林中用铁丝网围成的大笼子,里面关了十几只鸽子,还有斑鸠、麻雀、白头翁、青笛儿,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鸟。

  哥哥讨好地说:"这笼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错吧?"他点点头,哥哥 把笼门拉开,将新捕到的鸽子和麻雀丢了进去。他到那时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放学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两岁,不过在他眼中,读初中一年级的哥哥已像个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游的,这一次能带他上山,是因为两星期前他们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与哥哥说话,一直到那天哥哥说愿意带他到山上捕鸟,他才让了步。

  "为什么不把捕到的鸟带回家呢?"他问。

  "不行的,"哥哥说:"带回家会挨打的,只好养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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