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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留学日记_胡适【完结】(55)

  八、悼郑仲诚

  (十月八日)

  得铁如书如下:

  仲诚竟死矣!我虽不杀仲诚,仲诚竟由我而死!呜呼,痛矣!

  仲诚病肺且一年,今竟死矣,惨已!

  仲诚,郑璋也,潮阳人。吾甲辰入梅溪,与仲诚、铁如同室。吾去家以后,所得友以仲诚为最早,于今十年,遂成永诀!今年哭友,希古之外,又及仲诚,友生之谊,更何待言?尤可恸者,二君皆友生中不可多得之才,二十年树人,未为社会效力而骤死,惨已,惨已!

  吾安得不为社会哭乎?吾欲自问,又欲问国人曰:今之少年往往中道摧折,谁之罪欤?谁实致此欤?体干之不强耶?遗传种性之亏耶?个人健康之不修耶?市政卫生之不洁耶?个人之戕贼耶?社会之遗毒耶?政治外患之激刺耶?理想之不达,不能与恶俗战,不能与失败战耶?呜呼,谁之罪欤?此不无研究之价值也。

  仲诚前年娶王女士,伉俪至笃;及病,人或有归咎其早婚者,仲诚之婚实由铁如绍介之,故铁如书有“仲诚实由我而死”之语。

  图一乃仲诚与余同摄影,时在庚戌七月未去国之前数日也。图二(删)为仲诚新婚后所寄合影,前年所摄也。

  九、赴亥叟先生之丧

  (十月十九日追记)

  友朋中又死一个矣!死者亥叟(c.w.heizer)先生(生于一八四九年,死于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三日),寿六十五岁。

  亥叟为本市一尊派(unitarian)教堂牧师。其人最开阔大度,急公好义,大学中最有名之教师皆倾向之,学生中尤多爱戴之者,市民更无论矣。亥叟妻早死,遗一女;后再娶妇,为富孀,不悦亥叟之慷慨豁达,遂离居。亥叟独处十余年矣,所得教堂俸给,辄以布施贫苦,有余则以买书,室中架上多一月内新出版之书,藏书楼所未及有者也。

  亥叟为世界会会员,故与余相识,颇蒙器重,遂为忘年之交。余今年五月卸世界会会长之职时,演说“世界和平”及“种族恶感”二问题,亥叟亦在座,席终,嘱余以稿本与之。明日,亥叟令人抄两份,自留一本,而以一本归余。

  十余日前,有两黑种女子寄宿赛姬院(女子宿舍),同院白种女子不屑与同居,联名上书大学校长,欲令此二黑女移出。校长为调停之计,欲令二女移居楼下,别为一室,不与白女同浴室,又指一室为会客之所。此南方所谓“畛域政策”也(segregation)。二女中一出贫家,力薄,以半工作供膳费,故无力与校中当道抗。其一出自富家(父亦此校毕业生,曾留学牛津及德国亥得堡〔heidelberg〕两大学,归国后为哈佛大学教师者数年),今遭此不公之取缔,大愤,而莫知所为;有人告以亥叟之慷慨好义,遂偕其母造谒求助。时亥叟已卧病,闻之一愤几绝,适其友乔治(williamr.george,乔治少年共和国之创始者--“daddy”)在侧,扶之归卧。亥叟乃乞乔治君邀余及金洛伯(robertw.king)母子及大学有名教师须密先生同至其家。余等至时,二女皆在,因得悉兹事始末。余以亥叟知我最痛恶种族恶感,故招余与闻此事,遂自任为二女作不平之鸣,即作书与本校日报(cornelldailysun),略云:

  三年前,赛姬院女学生二百六十九人联名上书校长,请拒绝黑色女子住院。校长休曼先生宣言曰:“康乃耳大学之门不拒来者,无种色,宗教,国际,阶级,贫富之别也。”议遂定。今此言犹在耳,而此种恶感又起(以下叙事,略)。余为大同主义之信徒。以人道之名为不平之鸣,乞垂听之。

  余亲持书至报馆,主者不在,乃留书而归。是夜日报主笔客来鸱(williamkleitz)君以电话告余,谓此事关系大学名誉,不敢遽揭载之,因招余明日晚餐其家,以便面谈。余次日往见之,谓之曰:“吾志不在张大学之恶,乃欲得公道耳;倘不须登报,而可达吾目的,则吾书可毁也。”余因告客君,令往谒校长,告以有人投书言此事,若校长肯主持公道,则吾愿收回吾所投书。客君以为然。明日以电话告余,谓校长已允主持公道,虽全院白色女子尽行移出,亦所不恤。余谓客君,此言大满吾意,吾书不登可也。此事遂定,黑女得不迁,其白色女子亦无移出者。吾本不欲记此事,今亥叟既死,余不得不记之,不独可见亥叟之重余,又可见亥叟好义任侠,为贫困无告者所依归也(参看卷一,四月十日记)。

  亥叟以十六日殡于一尊会教堂,余往临之。赴丧者数百人,教堂座次皆满,立者无数。棺停讲坛之前,繁花覆之。棺盖作两截,自胸以下已阖,胸以上犹可见也。有牧师二人主丧,其一人致祷词已,略述死者生平。乐师奏琴,众合歌亥叟生平最爱诵之《颂歌》。歌歇,其一牧师读《诗篇》(psalms)第九十一章。已而,大学前校长白博士(andrewd.white)起立演说与亥叟十余年之交谊及博士器重之之深。博士为此邦伟人,年八十四矣。须密先生亦演说,述死者一生行谊。演说毕,众合祷,祝死者安息。祷已,牧师命众排列成行,自东侧绕至棺前一望死者颜色,然后自西侧出。其非亥叟至交近亲者,一诀散去。留者尚无数。乐人奏至哀惨之乐。相者阖棺,扶棺徐徐出堂。众宾中多呜咽下泪,有哭不可抑者。庄生曰:“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其是之谓欤?棺车先发。送葬者以天大雨,皆以车行。冢地临凯约嘉湖,气象极雄浑。圹已成,棺至,相者以机维系之,令棺悬穴上,与土平。牧师读葬词,率众祈祷。祷已,相者纵棺,令徐徐落穴中。众宾皆散去,余独与一友留墓上,视葬者钉包棺之椁(以木为之,较棺略大)已,乃步行而归。此余第一次赴西方葬礼也。

  一○、家书屡为人偷拆

  (十月二十日)

  吾母第十二号家书言吾近所寄书屡为人拆视,四五次矣。此必不良政府畏民党,乃出此卑污之手段偷阅人家书,真可恶也。

  一一、韦莲司女士之狂狷

  (十月二十日)

  星期六日与韦莲司女士(edithcliffordwilliams)出游,循湖滨行,风日绝佳。道尽,乃折而东,行数里至厄特娜村(etna)始折回,经林家村(foresthome)而归。天雨数日,今日始晴明,落叶遮径,落日在山,凉风拂人,秋意深矣。是日共行三小时之久,以且行且谈,故不觉日之晚也。

  女士为大学地质学教授韦莲司(h.s.williams)之次女,在纽约习美术;其人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虽生富家而不事服饰;一日自剪其发,仅留二三寸许,其母与姊腹非之而无如何也,其狂如此。余戏谓之曰:“昔约翰弥尔(johnstuartmill)有言,‘今人鲜敢为狂狷之行者,此真今世之隐患也’。(吾所谓狂狷乃英文之eccentricity.)狂乃美德,非病也。”女士谓,“若有意为狂,其狂亦不足取。”余亦谓然。余等回至女士之家已六时,即在彼晚餐。晚餐后围炉坐谈,至九时始归。

  一二、惜别

  (十月二十日)

  巴西友人苏柴(antonioc.p.souza)君将归国,来告别,执手凄然不成声。昔南非法雷(j.c.fanre)君归国,余真为下泪。友朋之谊,数年相爱之情深矣,一旦为别,别后天各一方,皆知后会无日,宜别之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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