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14)

  士平先生没有作声,望到这学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脸无话可说。等到学生把眼泪擦去,做着小孩子的样子发笑了时,士平先生就轻轻的叹着气,很忧愁的说道:“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当为你尽点力,想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你应当强硬一点,因为这样软弱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爱情是我们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却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实或者可以使你快乐,但想象总只能使你苦恼。

  你的身体不甚健康,对于许多事容易悲观,这一点,你是因为身体的弱点,变成不能抵抗这件事所给你的担负,因而沉在悲哀里去的。你要在这事情上多用点理智。只有理智可以救济我们感情上的溃决。我听到你说及的话,都很使我感动,因为人事上的纠纷我知道的多了一点。我待说这时代是要我们革命的时代,不应当为恋爱来糟蹋感情,这话说得全是谎话。不过,当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关系能够在各种形式中存在,爱的范围也比较现在这一个时代为宽阔,我相信我一定还能帮你许多忙。你这时要我为你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去把这事情告给梦?”

  听到士平先生说的话,这年轻人眼泪婆娑的摇了一下头,用着伤心到了极点的人的神气,说,“我不希望这样。”

  “那要怎么样?”

  “我无论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没有敢要求什么,我也并不需要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同先生说到,我似乎就很快乐了。”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有什么难处时只管同我来说,我当为你解决。”

  “我非常感谢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觉就放肆了。

  我很惭愧。”

  “不必这样。我愿意你听我的话,不要使幻想和忧愁咬伤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这个还复杂一点的,应当有勇气去承受一切,不适宜一个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是不是要吃一点药?”

  年轻学生又摇摇头,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甬道,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学生们试演用的短剧,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日本人的小说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并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生的大学生,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泰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学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追悔,当时为什么能尽这学生把话说完,说话时他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学生什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萝正接到一个陈白的信,读了一会,满纸的忏悔,也仍然满纸是男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从舅父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父把这个说及,作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

  舅父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情形,舅父看来,虽然一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父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白与萝的关系,为了一 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日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上海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父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这舅父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白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性格,他仍然如往日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三 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日一点。

  在士平先生走后,这绅士舅父,为了娱悦自己也娱悦萝,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当作话题,说及许多关于这人的故事。有时故意夸张了一点,说到这人如何在年轻时节拘谨,如何把爱人死去以后,转为社会改良运动的人物,如何为艺术运动,牺牲金钱同时间。这样那样皆谈到了,听到这些话语的萝,或者不作声,或者只轻轻在喉中嗡了一声,象是并不欢喜这个话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到这些时节,舅父就故意的说士平先生还似乎年轻,一定在戏剧学校方面也爱过什么女子,不然不会那么变化。舅父的意思,只是为使讨论的人得到一种新的问题,新的趣味,毫无别的意义。萝在这些情形下,就有点皱眉,忧郁而带一点孩气,质问舅父。

  “为什么你疑心到这样事上去?”

  舅父也似乎是小孩子了,显着顽固的神气,说,“为什么吗?我正要知他为什么使我疑心!”

  “舅父… ”

  “怎么又不说了?”

  萝就苦笑了一会,“没有,没有。我想起的是别一件事情,所以… ”“什么别样事情?”

  “别样就是别样!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舅父到这种时节,才好好的估计了对方一下,看看话应当如何说下去才对。望到略带怒容而又勉强笑着的萝的神气,这绅士不再说话了。没有话可说,心中就想,“狮子发怒,是因为失了它的伴侣!”他为自己这巧妙的估想,在脸上荡漾着笑容。他还想,“年青的人,在恋爱上受点打击,可以变成谦虚一点持重一点。”

  萝在这样情形下,只应当可怜舅父的愚昧,而且嘲笑这绅士,才合乎这聪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打算去了。她听到舅父所说及的话,心中非常难受,隐忍到心上没有显示出来。她为自己的处境叹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学生面前一样情景。人家无意说出的话语,恰恰变成触着自己伤处的利器,本来是在某一方便时期,她就想尽舅父知道这事情内容,可是因为舅父那种态度,反而使萝不能不瞒着这绅士下去了。

  她想,“这时知道了这个,他一定为愤怒破坏了他生活上的平静。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愤怒的事,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这绅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乐!一定把对于士平先生十年来的友谊也破裂了!一定还要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