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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26)

  到后她唱歌,因为她快乐了,即或知道舅父不甚高兴,她仍然唱了许久,且走到舅父书房去,问舅父答应过她的无线电收音机什么时候可以买来。

  吃过了午饭,下午约三点钟时节,萝请求舅父同她到××去买一点东西,在××路上,见到士平先生一个人在太阳下走着,舅父把车停在路旁,士平先生于是站到车边了。萝坐在车上,喊士平先生,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为什么这时在这大太阳下走。

  士平先生似乎毫不注意到萝的关心样子,只仿佛同绅士说,“因为要到×××路去开会,先应当往××去找一个人,所以走一回,把道路也熟习一点。”

  萝看到这神气,以为这是士平先生的谎话,且觉得士平先生的可怜相,就问开的是什么会。士平先生仍然望着绅士,把话说着。

  “是关于演戏的发展,并且有日本来的一个宗姓男子,报告日本新近戏剧运动的消息。”

  “为什么不邀我去?”

  这时士平先生才望到萝的脸说:

  “你不欢喜开会,你以为开会是说空话,所以我不告给你。”

  “往天不欢喜今天我可欢喜。这会在什么时候开?”

  士平先生从袋子里掏出了一个表,看了一下,“还有四十 分钟。”

  “我同你在一块去,我要去看看。”

  舅父说,“当真吗?”

  萝说,“当真要去!舅父你坐车回去好了。我谢谢你。你若高兴,就去为我买那个盒子,不高兴,就回家去。我现在一定要跟同士平先生到会,那里一定有趣味得很。士平先生,我问你,是不是我们还应当请舅父送我们到×××去,省得坐公共汽车?”

  “用不着。我看看这一家的门牌,一四八,一五○,”一 面说着一面摸出了一个卡片,上面有用铅笔记下的一个人通信住址。“萝,玖×回去,我们走几步就要到那个朋友住处了。他还说过要我引他见你,这是才从日本回国一个最热心艺术的人,样子平常,可是有些地方很使人觉得合意。”

  萝这时已经跳下了车,舅父还没有把车开走,注意到这两个人。

  “我去了,是不是?”

  “舅父,你去吧,我同士平先生在一块。若是要回家吃晚饭,我回头从电话中告你。”

  “好,你同士平先生去吧。你们走左边路上,好象阴凉一 点。”

  “好,我们过那边走,有风,真是很有趣。我们再见,舅父。”

  “再见,再见。”

  等到舅父把车开走后,萝才开始问士平先生,“当真开会吗?”

  士平先生望着萝,点点头,不说什么,先走了两步,萝就追上前去。“朋友住多少门牌号数?”这样问着,是她还以为士平先生还在说谎的原故。

  “一七五。”

  “在前面很远!”

  “快要到了。”

  ……

  所要找的人不在家,却留下了字条给士平先生,说是至多三点半就可以回来,两人只好留下等候。因为还有十分钟,士平先生坐在一个椅子上一句话不说,萝心中有点难过。她是不习惯这种情形的,所以就说:“士平先生,你不同我说话,你一定还是记到上次那傻子的事情。若果就只那一点点理由,使你这样沉默,那你也象一个候补傻子了。”

  “在你面前,我实在是有一点儿傻相的。”

  “不是,我说你有一点儿象一个小孩子。因为只有小孩子才在这些事上认真。”

  “我认真些什么?”

  “你对于那周姓学生放不过。”

  “你完全错了。你的聪明很可惜是只能使你想到这些事情上来。我并不是小孩子,我因为你欢喜这样做人,第一天,我实在不大高兴。可是我想去想来,我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不是,所以我就诚心的愿意那个人能够给你快乐,再也不做那愚蠢人了。我沉默,我就是在为那学生设想,怎么样使你对于他兴味可以持久一点,我当然不必要你相信,可是这倒是当真的理由。”

  “我信你,就因为这一点,我以为你是一个小孩子。谁需要你这慷慨?你这宽洪大量,做来一定还感到自己十分伟大,可是这牺牲除了安慰你自己心情,也是糟蹋你自己心情以外,究竟还有什么益处?我难道会感谢你?他又难道会感谢你?”

  “我并不为感谢而作什么事!”

  “我说到了,你不为要谁感谢而作,但求自己伟大。这还不是一样的蠢事吗?”

  “那么,我应怎么样才合乎一个为你如意的男子呢?”

  “应当忘记别人,只注意到我。正如我在你面前忘记别人一样,因为友谊是一个火炬,如佛经所说佛爷慈悲一样,谁要点燃自己心上的灯,都可以接一个火去,然而接去的人虽多,却并不影响到别一人的需要,也并不使自己缺少什么。”

  “你的比喻是好的,可是人的生活是不能用格言作标准的,所以我以为你自己也未必守得住这信仰。”

  “你不信仰真理,却信仰由人类自私造成的种种偏见,苦得使女人好笑。”

  “你觉得好笑吗?”

  “如是我还有机会在你面前说真话,你的行为使我觉得好笑的地方实在太多。”

  “还有很少的是什么?”

  “很少的是你可怜。”

  “全没有对的地方吗?”

  “对什么?女人用不着你那些美德,因为这美德是你男子合意的努力造成的东西。女人只要洒脱,方便,自由,凡是男子能爱人又能给所爱的人这些那些,这才是好男子。”

  “你的话今天我才听明白!”

  “那是因为你往天只知道有你自己。”

  “我并不是要挽救什么来说这个!”

  “就为挽救我们的友谊也并不要紧?为什么你要分辩?在女人面前,是用不着分辩的。凡是要做的,尽管去做,要用的,就拿去用,不在行为上有所解释,尽女人自己来用想象猜出,男子的愚行有时也使女人欢喜。一个男子他是不应当过分细致小心的。若是做一件事要说明一回,似乎每一个行动都非常有理由,每一个理由都有利于己,一切行为皆合乎法律,不背人情,女子是不会欢喜的。莫里哀的剧本上有个谦卑的情人,对于自己行为每每加上一长串说明,结果只使女人的巴掌打到他的颊上。契诃夫在一个短篇小说上也嘲笑过这种小心的男子。男子因为用小殷勤得到了女子的最初友谊,就以为占有女子也仍然用得着这一种法术,这是完全可笑的。男子这类行为不可笑,就应可怜了,因为那是十分愚蠢的估计!”

  “接着说下去。”

  “让我说下去?不过我是明白的,你们即或装成很俨然的样子,你们的耳朵还是听你们自己所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信她。实在你们都能够保持这信仰也是很好的,不过你们男子都以为耳朵不如眼睛,所以女人的行为使你们生气,女人的言言却毫不影响及男子丝毫。但是男子呢?行为上作了坏事,却总赖言语来挽救一切,大致是自己太爱说谎了,所以不注意到女人言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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