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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兄弟_石钟山【完结】(12)

  哥哥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也上这儿来吃饭?

  他一边从衣服里往外掏饼子,一边说:我不爱在班里吃。

  哥哥就说:那以后我们每天都在这里吃饭。

  三个孩子都不说话了,吃饼子的样子就有些悲壮。在吃饼子的过程中,三个孩子都心照不宣地一句话也不说。

  刘树最先吃完,他拍了拍手:你们两个听着,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有出息,有出息了就不用吃玉米饼子了。

  哥哥讲这话时,就像一个哲学家,他讲完话就走了。刘栋望着十七岁哥哥的背影,一瞬间,他觉得哥哥很高大。

  刘栋放学回家时,并不是直接回家,他要去田里挖野菜,这是母亲布置给他和姐姐的任务。家里养了两头猪,一头大一头小,猪们每天的吃食,就等他们挖回的野菜。上学时,他们就把挖野菜的筐带出来了,藏在一堆草丛里,放学后就直奔那片草丛,拿出筐,一溜烟似的钻到地里去寻找可挖的野菜。

  每天早晨出来,母亲都会说:你们多挖点儿野菜,这两头猪就靠你们了,到时候咱们卖掉一头,过年的时候再杀一头,咱们家就有肉吃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肉了,一想起肉,他们的肚子就“咕咕”地响了起来。于是,他们在吃肉的信念的支撑下,每天都去挖野菜。他和姐姐挖满两筐野菜时,天色已不早了,当他们走到关着的两头猪的猪圈前时,猪们已经等不及了,正迫切地挤在门前,等着他们的野菜。

  刘树每天放学后也不闲着,他要到山里打柴,天快黑的时候,才能背回一大捆小山似的柴火。刘树回来的时候,一家人一天的劳作就算结束了。

  王桂香做饭,三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借着天空的最后一抹亮色写作业。吃饭的时候,刘树边吃边翻看一本书,刘栋刚开始不知哥哥看的是什么,还是刘草告诉他,哥哥看的是《三国演义》。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过这本书的名字。

  刘树不论看书或者学习都很刻苦,再过一年哥哥就该高中毕业了。哥哥说,他一高中毕业就去参军,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争取提干,当军官,那样他就可以挣工资了。哥哥现在正朝着这一方向努力着。

  哥哥努力把自己的身体锻炼好,他怕身体不好,体检过不了关。哥哥锻炼的方法是,每天跑步上下学,回到家拿上捆柴的绳子和砍柴刀,又向后山跑去。哥哥从不走路,他只跑步,哥哥的脸上总是汗津津的。哥哥每天总是把书看到很晚才熄灯睡觉。

  父亲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现在又多了个干咳的毛病,他的嗓子里好像有东西堵着,有事没事的都要干咳两声。父亲的脸很黄,也很瘦,因为干咳。他的话也越来越少了,他的话都被干咳代替了。

  吃晚饭的时候,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只有晚上,桌子上才会多出一盘菜,白天一年四季都是吃玉米饼子,喝粥,吃咸菜,晚上的菜里才能见点油水。一家人就很幸福的样子,母亲往往这时就畅想起未来的生活,母亲说:咱们家呀,你们三个正在长身体,一年分的口粮总是不够吃,等你哥哥毕业了,他愿意当兵就让他去,这样家里就少一个争食的了,到那时,粮食就够吃了,咱们三天两头地吃顿高粱、小米饭。

  母亲这么说,刘栋就一脸的神往。

  母亲还说:等到秋天,把那头大个的猪卖了,每个人给你们扯上几尺布,给你们都做一件新衣服。要是过年呢,那头小猪也该大了,苦熬一年了,把它杀了,卖些肉,猪头、猪下水咱们留着自己吃。

  刘栋从那一刻起,就开始盼着秋天,盼着过年,秋天一到,年也就不远了。

  母亲这么畅想时,父亲不说什么,他一边吃饭,一边干咳着。

  关于父亲的病,母亲也关心过,让他去卫生所看过,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看不出什么来,开一些甘草片就回来了。父亲吃了,也不见什么好转,父亲后来索性就不去看了。

  母亲说:孩子他爸,你老咳老咳的也不是个事儿,到大医院去看看吧?

  父亲就说:没啥,就是嗓子眼儿里像有啥东西,咳一咳就没事了。

  母亲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看病,母亲就和父亲商量:要不到秋天猪卖了,你去县里医院检查检查。

  父亲勉强地说:再说吧。

  父亲的事也就再说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在炕上翻了个身,醒了过来,她看一眼窗外白花花的月亮,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她推推父亲:孩子他爸,也不知那孩子咋样了?

  父亲从梦中清醒过来:别想了,睡吧。

  很快,他们就又都睡去了。生活的操劳,让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想身外的事了。

  哥哥刘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解放军,在那个别无选择的年代里,哥哥把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参军上了。

  前村后屯的年轻人参军后,偶尔回家休假探亲什么的,哥哥会走很远的路跟着人家,望着人家那一身绿军装,羡慕得要死。跟着人家走很多路,就是想让人家注意到他,跟他说上几句话,那样他就会不厌其烦地跟人打听部队上的事,哥哥对部队的一切都充满了敬畏和神秘。

  刘树有一把火药枪,是用自行车链条做的,很精致,他用这把火药枪换了一件假冒的军上衣。哥哥爱不释手地把假军装穿在身上,人就显得精神了许多。哥哥冲刘栋说:你看哥哥像不像个解放军?

  刘栋就从头到脚把哥哥看了看:要是有个帽子和裤子就好了。

  哥哥望着远处发狠地说:总有一天会有的。

  那一年的五月,也就是再有两个月哥哥就高中毕业了,高中一毕业,哥哥离当兵的日子就不遥远了。可就在那年的五月,父亲刘二嘎出事了。刘二嘎正在和人一起参加田里的劳动,突然就一头栽倒了,父亲晕倒在田里。那时,刘二嘎的脸蜡黄,干咳依旧,他干瘦的身体似乎用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了。

  刘二嘎这回真的晕倒了,先是让一辆马车拉着去了公社卫生院,医生听了听心肺什么的,说病得很严重,又说不出什么病,就让父亲去县卫生院,最后来到了县卫生院。很快就检查出了结果:父亲得的是肺结核,已经是晚期了。按医生的话说,父亲的肺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了,连抢救的价值都没有了。

  父亲就被马车拉回来了,父亲从此就躺在了炕上,脸依旧地焦黄,一咳就吐血,只有那眼睛还活泛地动着。他就用目光依次地在三个孩子身上扫来扫去,先扫刘树,又看刘草,然后就定在了刘栋的身上。

  他留恋这个世界,也留恋自己的亲人。

  父亲就这么苦撑着。七月那一天,正好是刘树高中毕业典礼,刘树他们班从城里请来了个摄像师,给全班合了一张影。父亲自然没有看到那张合影,父亲走的时候是白天,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只有王桂香在他的身边。

  父亲的目光停在王桂香的脸上,久久不愿意离开,他似乎想抬起手来,可没有力气,王桂香就把耳朵凑过去,道:孩子他爸,有啥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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