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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茶,非常道_林清玄【完结】(14)

  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地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愈好。”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

  茶香一叶(2)

  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鸡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鸡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鸡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地问:天下哪有这么贵的鸡?我告诉他说:一只鸡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

  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的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都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干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

  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春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远从台北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哪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地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

  猫空半日(1)

  坐在茶农张铭财家的祖厅兼客厅兼烘焙茶叶的茶坊里,我们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听着外面狂乱的风雨,黄昏蒙蒙,真让人感觉这一天像梦一样。

  我们坐的这个临着悬崖的地势,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名字“猫空”,从门口望出去,站在家屋前那棵巨大的樟树,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左边有两株长得极像莲雾的树,名字叫“香果”,在风雨中落了一地。风雨虽大,并且阵阵扑进窗隙,但房中的茶香比风雨更盛,那是昨夜烘焙好的一笼铁观音还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铁观音特殊的沉厚之香,浓浓的从炉子上流出来。

  “猫空,真是奇怪的名字!”我说。

  张铭财听了笑着说:“我也觉得怪,但如果你用闽南语发音就不怪了,空就是洞,这是猫洞。为什么叫猫洞呢?因为三面屏障,中留下一个小通口,让猫进出,所以叫猫洞,你看外面风雨这样大,其实不用担心,吹不进猫洞的。”

  “怎么确定吹不进来呢?”

  “因为,我们家在这里,从我祖父开始,已经住了快一百年了。”张铭财得意地说:“我家的地理是很棒的,从风水上说,我家的地方是美人座,对面的指南山背是铜镜台,这在风水上叫‘美人对镜’。”

  我们顺他的眼光望去,正看到指南山的翠绿向两边开展出去,中间隔着一条幽深的谷口。

  张铭财是在猫空这间老厝出生的,他说他从四岁就开始到茶园去采茶了,和茶结下不解之缘。如今他家墙上挂着满满的茶赛得来的奖状,是他三十多年努力的成绩。

  我们翻开台湾茶叶的历史,找到“铁观音”的条目,上面这样写着:

  相传“铁观音茶”名称之由来,系清乾隆年间,福建安溪魏荫氏在一观音寺的山岩发现一棵茶树,认为是观音菩萨所赐,几经移植繁殖,由于叶片厚重制成的茶叶色泽如铁,而称之为“铁观音”。清光绪二十二年(一###六年)张妙、张乾兄弟由安溪携铁观音茶苗十二株在木栅樟湖(今指南里一带)种植,逐渐繁殖迄今,当地茶园面积达七十公顷,是全台正宗铁观音茶产地。

  张铭财正是张迺妙、张迺乾兄弟的后人,而在这一个山谷里,种铁观音维生的也都是姓张的,屈指一算,有近百年的历史。张铭财家最早的祖厅现在还屹立着,红瓦砖墙,十分优美,他说那是来自福建安溪的人亲手盖成的。

  正言谈间,我们看外面的风势渐渐大起来,黄昏渐渐深了,想起立告辞,张铭财却说:“再坐一下嘛,山里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有这茶,这茶是我妈妈一叶一叶摘的,是我炒的,我太太泡的,你们不喝光就走,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只好把风雨暂时在心底封藏,用心地品起铁观音的滋味。这铁观音真是与我平常所喝的茶大有不同,可能是刚烘焙出来,也可能是主人的热情,使我们不仅喝出了那深厚的香醇,也品到了山香云气,再加上张太太冲茶的方法十分独特,这铁观音的香气直冲云霄,把我日常喜爱的冻顶与武夷远远抛在后面了。

  在厚实的饭桌上喝茶,使我思及今天奇特的缘分。昨夜新闻刚发布了佩姬台风将在今天登陆的警报,清晨,一位疯狂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到山里去喝茶,看风雨吧?”

  “下午有台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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