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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33)

  "植物的生机是很强韧的,我们再养养看,说不定能使它复活."我们便把非洲红放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每日晨昏浇水,夜里我坐在阳台上喝茶的时候,就怜悯地望着它,并无力的祈祷它的复活.大约过了一星期左右,有一日清晨我发现,非洲红抽出碧玉一样的绿芽,含羞的默默的探触它周围的世界,我和妻子心里的高兴远胜过我们辛苦种植的郁金香开了花.

  我不知道"非洲红"是不是真的来自非洲,如果是的话,经过千山万水的移植,经过花匠的栽培而被我购得,这其中确实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缘分.而它经过苦旱的锻炼竟能从裂土里重生,它的生命是令人吃惊的.现在我的阳台上,非洲红长得比过去还要旺盛,每天张着红红的脸蛋享受阳光的润泽.

  由非洲红,我想起中国北方的一个童话《红泉的故事》.它说在没有人烟的大山上,有一棵大枫树,每年枫叶红的秋天,它的根渗出来一股不息的红泉,只要人喝了红泉就全身温暖,脸色比桃花还要红,而那棵大枫树就站在山上,看那些女人喝过它的红泉水,它就选其中最美的女人抢去做媳妇,等到雪花一落,那个女人也就变成枫树了.这当然是一个虚构的童话,可是中国人的心目中确实认为枫树也是有灵的.枫树既然有灵,与枫树相似的非洲红又何尝不是有灵的呢?

  在中国的传统里,人们认为一切物类都有生命,有灵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甚至恋爱和成亲了.同样的,人对物类也有这样的感应.我有一位爱兰的朋友,他的兰花如果不幸死去,他会痛哭失声,如丧亲人.我的灵魂没有那样纯洁,但是看到一棵植物的生死会使人喜悦或颓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过的经验吧!

  非洲红变成我最喜欢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缘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绝处的时候,还能在一盆小小的土里重生.

  紫茉莉

  我对那些接着时序在变换着姿势,或者是在时间的转移中定时开合,或者受到外力触动而立即反应的植物,总是把持着好奇和喜悦的心情.

  硝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或是乡间小道边的太阳花,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随着太阳转动呢?难道只是对光线的一种敏感?

  像平铺在水池的睡莲,白天它摆出了最优美的姿势,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个害羞的球状?而昙花正好和睡莲相反,它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张开笑颜,放出芬芳.夜来香、桂花、七里香,总是愈黑夜之际愈能品味它们的幽香.

  还有含羞草和捕虫草,它们一受到摇动,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颔首.还有冬虫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虫,夏天却又变成一株草.

  在生物书里我们都能找到解释这些植物变异的一个经过实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我却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层面是我们无法找到的,在精神层面中说不定这些植物都有一颗看不见的心.

  能够改变姿势和容颜的植物,和我关系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未经人工垦殖的土地,经常开着美丽的花朵,有幸运草的黄色或红色小花,有银合欢黄或白的圆形花,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秋天一到,还开满了随风摇曳的芦苇花……就在这些各种形色的花朵中,到处都夹生着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它们整片整片的丛生着,貌不惊人,在万绿中却别有一番姿色.在乡间,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饭花",因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满天空的黑夜都紧紧闭着;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开放,就是在黄昏夕阳将下的时候,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满怀心事,快乐地开放出来.

  每一个农家妇女都在这个时间下厨作饭,所以它被称为"煮饭花".

  这种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强盛,繁殖力特强,如果在野地里种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满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长,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秋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开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数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黄昏时候盛开,但这也是它最令人喜爱的地方.曾有植物学家称它是"农业社会的计时器",她当开放之际,乡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阳将要下山,天边将会飞来满空的红霞.

  我幼年的时候,时常和兄弟们在屋后的荒地上玩耍,当我们看到紫茉莉一开,就知道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母亲让我们到外面玩耍,也时常叮咛:"看到煮饭花盛开,就要回家了."我们遵守着母亲的话,经常每天看紫茉莉开花才踩着夕阳下的小路回家,巧的是,我们回到家,天就黑了.

  从小,我就有点痴,弄不懂紫茉莉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黄昏开,有人场多次坐着看满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的撑开花瓣,出来看夕阳的景色.问过母亲,她说:

  "煮饭花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变成的,它要告诉你们这些野孩子,不要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亲的话很美,但是我不信,我总认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样是喜欢好景的,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比黄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选择了黄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里很重要的一种花卉,因此我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它长得很好,可惜在都市里,它恐怕因为看不见田野上黄昏的好景,几乎整日都开放着,在我盆里的紫茉莉可能经过市声的无情洗礼,已经忘记了它祖先对黄昏彩霞最好的选择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种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着,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心,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

  ——一九八二年九月八日

  晴窗一扇

  台湾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代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是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确定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途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已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意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凤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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