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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36)

  哥哥轻声的对我说:"明天他们要把香蕉丢掉,你应该去看看."父亲听到了,对着将落未落的太阳,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微明的泪光.

  我们一家人围着,吃了一顿沉默而无味的晚餐,只有母亲轻声的说了一句:"免气得这样,明年很快就到了,我们改种别的."阳光在我们吃完晚餐时整个沉到山里,黑暗的大地只有一片虫鸣卿卿.这往日农家凉爽快乐的夏夜,儿子从远方归来,却只闻到一种苍凉和寂寞的气味,星星也躲得很远了.

  两部怪乎很快的就堆满一辆载货的卡车.

  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的倾泄下来,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湿透,每个人都文风不动的让大雨淋着,看香蕉被堆上车,好像一场气氛凝重的告别式.我感觉那大大的雨点落着,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凉意.我想,再好的舞者也有乱而忘形的时刻,再好的歌者也有仿佛失曲的时候,而再好的大地诗人——农民,却也有不能成句的时候.是谁把这写好的诗打成一地的烂泥呢?是雨吗?

  货车在大雨中,把我们的香蕉载走了,载去丢弃了,只留两道轮迹,在雨里对话.

  捕麻雀的小孩,全部躲在香蕉场里避雨,那只一刻钟前还活蹦乱跳的麻雀,死了.

  最小的孩子为麻雀的死哇哇哭起来,最大的孩子安慰着他:"没关系,回家哥哥烤给你吃."

  我们一直站到香蕉全被清出场外,呼啸而过的西北雨也停了,才要离开,小孩子们已经蹦跳着出去,最小的孩子也忘记死去麻雀的一点点哀伤,高兴的笑了,他们走过箩筐,恶作剧的一脚踢翻箩筐,让它仰天躺着;现在他们不抓麻雀了,因为知道雨后,会飞出来满天的蜡蜒.

  我独独看着那个翻仰在烂泥里的箩筐,它是我们今年收成的一个句点.

  燕子轻快的翱翔,晴蜒满天飞.

  云在天空赶集似的跑着.

  麻雀一群,在屋檐咻咻交谈.

  我们的心是将雨,或者已经雨过的天空.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鸳鸯香炉

  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这一对鸳鸯关在南京东路一家宝石店中金光闪烁的橱窗一角,它鲜艳的色彩比珊瑚宝石翡翠还要灿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样平和安静,竟仿若它和人间全然无涉,一直要往远方无止尽的游去.

  再往内望去,宝石店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案,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晨香还未烧尽,烟香镣绕,我站在橱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鸳鸯带领我,顺着烟香的纹路游到我童年的梦境里去.

  记得我还未识字以前,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氲着一楼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檀香的气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即使是一个小小孩儿也被吸引得意兴飘飞.我常和兄弟们在厅堂中嬉戏,每当我跑过香炉前,闻到檀香之气,总会不自觉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缕轻淡但不绝的香烟.

  尤其是冬天,一缕直直飘上的烟,不仅是香,甚至也是温暖的象征.有时候一家人不说什么,夜里围坐在香炉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炉中,并且烧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了.

  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炉子让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温暖.

  最喜欢夏日夜晚,我们围坐听老祖父说故事,祖父总是先慢条斯理地燃了那个鸳鸯香炉,然后坐在他的藤摇椅中,说起那些还流动血泪声香的感人故事.我们依在祖父膝前张开好奇的眼眸,倾听祖先依旧动人的足音响动,愈到星空夜静,香炉的烟就直直升到屋梁,绕着屋梁飘到庭前来,一丝一丝,萤火虫都被吸引来,香烟就像点着萤火虫尾部的光亮,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四散飞升,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有时候是秋色萧瑟,空气中有一种透明的凉,秋叶正红,鸳鸯香炉的烟柔软得似蛇一样升起,烟用小小的手推开寒凉的秋夜,推出一扇温暖的天空.从潇湘的后院看去,几乎能看见那一对鸳鸯依偎着的身影.

  那一对鸳鸯香炉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连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后.雌鸳鸯是铁灰一样的褐色,翅膀是绀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浓斑,像褐色的碎花开在严冬的冰雪之上,它圆形的小头颅微缩着,斜依在雄鸳鸯的肩膀上.

  雄鸳鸯和雌鸳鸯完全不同,它的头高高仰起,头上有冠,冠上是赤铜色的长毛,两边彩色斑谰的翅翼高高翘起,像一个两面夹着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丽,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紫的全开在一处,仿佛春天里怒放的花园,它的红嘴是龙吐珠,黑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点是满天星.

  那一对相偎相依的鸳鸯,一起栖息在一片晶莹翠绿的大荷叶上.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灭熄了.

  倘若两边都不盖,只要点着一只,烟就会均匀的冒出,它们各生一缕烟,升到中途慢慢氤氲在一起,到屋顶时已经分不开了,交缠的烟在风中弯弯曲曲,如同合唱着一首有节奏的歌.

  鸳鸯香炉的记忆,是我童年的最初,经过时间的洗涤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几乎可以说是我对情感和艺术向往的最初.鸳鸯香炉不知道出于哪一位匠人之手,后来被祖父购得,它的颜色造型之美让我明白体会到中国民间艺术之美;虽是一个平凡的物件,却有一颗生动灵巧的匠人心灵在其中游动,使香炉经过百年都还是活的一般.民间艺术之美总是平凡中见真性,在平和的贞静里历百年还能给我们新的启示.

  关于情感的向往,我曾问过祖父,为什么鸳鸯香炉要腹部相连?祖父说:

  鸳鸯没有单只的.鸳鸯是中国人对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这对香炉,表面各自独立,腹中却有一点心意相通,这种相通,在点了火的时候最容易看出来.

  我家的鸳鸯香炉每日都有几次火焚的经验,每经一次燃烧,那一对鸳鸯就好像靠得更紧.我想,如果香炉在天际如烽火,火的悲壮也不足以使它们殉情,因为它们的精神和象征立于无限的视野,永远不会畏怯,在火炼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鸟飞久了,总会往不同的方向飞,连理校老了,也只好在枝桠上无聊的对答.鸳鸯香炉不同,因为有火,它们不老.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识字以后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想像力飞奔,常常从一个字一个词句中飞腾出来,去找新的意义."鸳鸯香炉"四字就使我想像力飞奔,觉得用"鸳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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