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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66)

  凤凰的翅膀

  我时常想,创作的生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恒星或行星一争,发散出永久而稳定的光芒,这类创作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巨大而深刻的作品;另一类是像彗星或流星一样,在黑夜的星空一闪,留下了短暂而眩目的光辉,这类作品特别需要灵感,也让我们在一时之间洗涤了心灵.

  两种创作的价值无分高下,只是前者较需要深沉的心灵,后者则较需要飞扬的才气.

  最近在台北看了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作品《女人城》,颇为费里尼彗星似的才华所震慑.那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说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在火车上邂逅年轻貌美的女郎而下车跟踪,误人了全是女人的城市,那里有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有歌舞女郎、荡妇、泼妇、应召女郎、"第三性"女郎等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费里尼像在写一本灵感的记事簿,每一段落都表现出光辉耀眼的才华.

  这些灵感的笔记,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梦,粗看每一场均是超现实而没有任何意义,细细地思考则仿佛每一场梦我们都经历过,任何的梦境到最后都是空的,但却为我们写下了人世里不可能实现的想像.

  诚如费里尼说的:"这部影片有如茶余饭后的闲谈,是由男人来讲述女人过去和现在的故事;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于是就像童话中的小红帽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一般.

  既然这部影片是一个梦,就用的是象征性的语言;我希望你们不要努力去解释它的涵意;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有时候灵感是无法解释的,尤其对创作者而言,有许多灵光一闪的理念,对自己很重要,可是对于一般人可能毫无意义,而对某些闪过同样理念的人,则是一种共鸣,像在黑夜的海上行舟,遇到相同明亮的一盏灯.

  在我们这个多变的时代里,艺术创作者真是如凤凰一般,在多彩的身躯上还拖着一条斑灿的尾羽;它从空中飞过,还唱出美妙的歌声.记得读过火凤凰的故事,火凤凰是世界最美的鸟,当它自觉到自己处在美丽的颠峰,无法再向前飞的时候,就火焚自己,然后在灰烬中重生.

  这是个非常美的传奇,用来形容艺术家十分贴切.我认为,任何无法在自己的灰烬中重生的艺术家,就无法飞往更美丽的世界,而任何不能自我火焚的人,也就无法穿破自己,让人看见更鲜美的景象.

  像是古语说的"破釜沉舟",如果不能在启帆之际,将岸边的舟船破沉,则对岸即使风光如画,气派恢宏,可能也没有充足的决心与毅力航向对岸.艺术如此,凡人也一样,我们的梦想很多,生命的抉择也很多,我们常常为了保护自己的翅膀而迟疑不决,丧失了抵达对岸的时机.

  人是不能飞翔的,可是思想的翅膀却可以振风而起,飞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也就是人可以无限的所在.不久以前,我读到一本叫《思想的神光》的书,里面谈到人的思想在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光芒和形式,而这种思想的神光虽是肉眼所不能见,新的电子摄影器却可以在人身上摄得神光,从光的明暗和颜色来推断一个人的思想.

  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我们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思想神光便已到达他的身侧温暖着我们思念的人;当我们忌恨一个人的时候,思想的神光则书到他的身侧和他的神光交战,两人的心灵都在无形中受损.而中国人所说的"缘"和"神交",都是因于思想的神光有相似之处,在无言中投合了.

  我觉得这"思想的神光’与"灵感"有相似之处,在"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搂,望尽大涯路"时,灵感是一柱擎天;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推悸"时,灵感是专注的飞向远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灵感是无所不在,像是沉默的、宝相庄严的坐在心灵深处灯火阑珊的地方.

  灵感和梦想都是不可解的,但是可以锻炼,也可以培养.一个人在生命中千回百折,是不是能打开智慧的视境,登上更高的心灵层次,端看他能不能将仿佛不可知的灵感锤炼成遍满虚空的神光,任所邀翔.

  人的思考是凤凰一样多彩,人一闪而明的梦想则是凤凰的翅膀,能冲向高处,也能飞向远方,更能历千百世而不消磨——因此,人是有限的,人也是无限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震荡教徒

  看完"云门舞集"今年的夏季公演,有一出美国名舞蹈家杜丽丝·韩福瑞编作的"震荡教徒",特别使我无法忘怀.这出以有力的群舞表达宗教狂喜与虔诚情操的舞作,在舞台上散发着魔笛一样的力量,把人牵到想像的远方.

  "震荡教"是十八世纪中叶源于英国,清教徒教派中的一支,他们坚信"父神曾说,必以永生赏给那把罪抖掉的少数选民",教徒恒以身体抖颤的舞蹈来进行宗教崇拜,因而得名.震荡教提倡清心寡欲的生活,男女分居,严守独身主义,两百年后的今日,仅存二十多名年迈的教徒.

  他们在做礼拜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礼拜堂内,在女长老的监视下,震荡教男女教徒以白线为界进行祷告.

  一位男教徒狂呼:"我的生命!啊!我的生命!我要舍弃这肉体的生命,因为它已沉沦!"

  女长老宣称:"那至高者曾说,你必得拯救,只要你抖净了你的罪!"教徒们遂以狂热的颤抖之舞来获取内心的安宁.

  以上的一段震荡教记载,几乎让我们看见了一幕充满热力与虔诚的形像.在无边的黑夜里,在空寂的教堂中,因为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舞动,竟有一种无可言宣的美.

  在这扰攘的尘世,我不相信人有原罪,生命的诞生与消沉全是一种自然的推演,怎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如果说是前世的罪衍,前世到底在哪里?

  人如果有罪,是在尘世里打滚,逐渐受到污染,到成长以后,会在有形无形中造成一些罪业,这些罪业不是邪恶的罪,而是错失了生命机会的罪,错失了情感的罪,错失了友谊与亲情的罪,这些罪业是人在社会中沉沦以后无意中造成的.

  "震荡教"的美是在于他们懂得,沉沦的罪业是可以用狂热的舞蹈来抖掉的,当热情之舞过后就得到了生命的安慰,有勇气再面对新的生活.

  他们的层次是认为人的罪不是从内心中来的,而是像灰尘、像污垢,它附着在身上,是可以用人的力量消除和抖落的.

  震荡教的教义使我想起印度的一个寓言:

  有一个人触怒了一头大象,被大象追赶,跑着跑着,不幸却落入一口枯井,井下有一只猛虎正在等候着掉进来的猎物,幸而在井上有一条枯藤,那人就紧紧抓住枯藤.

  可怕的是,枯藤上头又有两只老鼠在啃噬着,那个人落在井中抓着枯藤,井外有大象,井底有老虎,藤上又有两只老鼠随时会咬断枯藤,真是进退不得,险恶无比.

  印度人用这个寓言来比喻生命.大象是生前的罪业,一直追赶着我们;老虎是死亡的深渊,随时在尽头处窥视;那一条枯藤则象征人的本生,黑白老鼠是岁月啃噬着生命;黑老鼠是黑夜;白老鼠是白天.

  这一则寓言是我多年前读到的,却一直无法忘怀,一直警醒着:人生真是非常的急促与险阻,丝毫大意不得.每次遇到生活与情感的波折时,总把自己设想成是抓着生命枯藤的人,稍一松手,可能就坠入了万劫不能复的深渊.由于这样的警醒,使我时时保持着一丝清明的奋力,也因此不易被外来的事物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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