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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30)

  “他人还在吗?”我着急的问。

  “还在午睡,大约一小时后会醒来。”妇人说。并且邀我在庙里吃了一餐美味的斋饭。

  我终于等到了弯仔师父,他几乎是无所不知的人,八十几岁还健朗风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谈人生,都是头头是道,让人敬服。我问他年轻时是什么愿力使他到_三峡建庙,他淡淡的说:“想建就来建了。”谈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扰许久,我感叹的说:“这么好的一座庙,没有人知道,实在可惜呀!”

  弯仔师父还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时候,看看山门的那副对联。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山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写的:

  青山元不动

  白云自去来

  那时我站在对联前面才真正体会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还有一座好庙是多么的庄严,他们永远是青山一般,任白云在眼前飘过。我们不能是青山,让我们偶尔是一片白云,去造访青山,让青山告诉我们大地与心灵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庙朝拜,总是在路过庙的时候,忍不住地想:也许那里有着人世的青山,然后我跨步走进,期待一次新的随缘。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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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葫芦瓢子

  在我的老家,母亲还保存着许多十几二十年前的器物,其中有许多是过了时,到现在已经毫无用处的东西,有一件,是母亲日日还用着的葫芦瓢子。她用这个瓢子舀水煮饭,数十年没有换过,我每次看她使用葫芦瓢子,思绪就仿佛穿过时空,回到了我们快乐的童年。

  犹记我们住在山间小村的一段日子,在家的后院有一座用竹子搭成的棚架,利用那个棚架我们种了毛豆、葡萄、丝瓜、瓢瓜、葫芦瓜等一些藤蔓的瓜果,使我们四季都有新鲜的瓜果可食。

  其中最有用的是丝瓜和葫芦瓜,结成果实的时候,母亲常常站在棚架下细细地观察,把那些形状最美、长得最丰实的果子留住,其他的就摘下来做菜。被留下来的丝瓜长到全熟以后,就在棚架下干掉了,我们摘下干的丝瓜,将它剥皮,显出它轻松干燥坚实的纤维,母亲把它切成一节一节的,成为我们终年使用的“丝瓜布”,可以用来洗油污的碗盘和锅铲,丝瓜子则留着隔年播种。采完丝瓜以后,我们把老丝瓜树斩断,在根部用瓶子盛着流出来的丝瓜露,用来洗脸。一棵丝瓜就这样完全利用了,现在有很多尼龙的刷洗制品称为“菜瓜布”,很多化学制的化妆品叫做“丝瓜露”,可见得丝瓜旧日在民间的运用之广和深切的魁力。

  我们种的菇芦瓜也是一样,等它完全熟透在树上枯干以后摘取,那些长得特别大而形状不够美的,就切成两半拿来当舀水、盛东西的勺子。长得形状均匀美丽的,便在头部开口,取出里面的瓜肉和瓜子,只留下一具坚硬的空壳,可以当水壶与酒壶。

  在塑料还没有普遍使用的农业社会,葫芦瓜的使用很广,几乎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它伴着我们成长。到今天,菇芦瓜的自然传统已经消失,菇芦也成为民间艺品店里的摆饰,不知情的孩子怕是难以想像它是《论语》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与人民共呼吸的器物吧!葫芦的联想在民间有着悠久的历史,许多甚受欢迎的人物,像李铁拐、济公的腰间都悬着一把葫芦,甚至《水浒传》里的英雄,武侠小说中的丐帮快客,葫芦更是必不可少。早在《反汉书》的正史也有这样的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

  在《云芨七签》中更说:“施存,鲁人,学大丹之道,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可见民间的葫芦不仅是酒哭、水壶、药罐,甚至大到可以涵容天地日月,无所不包。到了乱离之世,仙人腰间的葫芦,常是人民心中希望与理想的寄托,葫芦之为用大矣!

  我每回看美国西部电影,见到早年的拓荒英雄自怀中取出扁瓶的威士忌豪饮,就想到中国人挂在腰间的葫芦。威士忌的瓶子再美,都比不上葫芦的美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葫芦的壶中,有一片浓厚的乡关之情,和想像的广阔天地。

  母亲还在使用的葫芦瓢子虽没有天地日月那么大,但那是早年农庄生活的一个纪念,当时还没有自来水,我们家引泉水而饮,用竹筒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家里的大水缸,水缸上面永远漂浮着一把葫芦瓢子,光滑的,乌亮的,琢磨着种种岁月的痕迹。

  现代的勺子有许多精美的制品,我问母亲为什么还用葫芦瓢饔,她淡淡的说:“只是用习惯了,用别的勺子都不顺手。”可是在我而言,却有许多感触。我们过去的农村生活早就改变了面貌,但是在人们心中,自然所产生的果实总是最可珍惜,一把小小的葫芦瓢子似乎代表了一种心情——社会再进化,人心中珍藏的岁月总不会完全消失。

  我回家的时候,喜欢舀一瓢水,细细看着手中的葫芦瓢子,它在时间中老去了,表皮也有着裂痕,但我们的记忆像那瓢子里的清水,永远晶明清澈,凉人肺腑。那时候我知道,母亲保有的葫芦瓢子也自有天地日月,不是一勺就能说尽,我用那把葫芦瓢子时也几乎贴近了母亲的心情,看到她的爱以及我二十多年成长岁月中母亲的艰辛。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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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情生

  我很喜欢英国诗人布雷克的一首短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就撕掉脑里的一根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因为在短短的四句诗里,他表达了一个诗人悲天悯人的胸怀,看到被猎的兔子和受伤的云雀,诗人的心情化做兔子和云雀,然后为人生写下了警语。这首诗可以说暗暗冥合了中国佛家的思想。

  在我们眼见的四周生命里(也就是佛家所言的“六道众生”),是不是真是有情的呢?中国佛家所说的“仁人爱物”是部是说明着物与人一样的有情呢?

  每次我看到林中歌唱的小鸟,总为它们的快乐感动;看到天际结成人字,一路南飞的北雁,总为它们互助相持感动;看到喂饲着乳鸽的母鸽,总为它们的亲情感动;看到微雨里比翼双飞的燕子,总为它们的情爱感动。这些长着翅膀的飞禽,处处都显露了天真的情感,更不要说在地上体躯庞大,头脑发达的走兽了。

  甚至,在我们身边的植物,有时也表达着一种微妙的情感,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机缘和生命力;只要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在阳光雨露中快乐展开叶子的植物,感觉高大树木的精神和呼吸,体会那正含苞待开的花朵,还有在原野里随风摇动的小草,都可以让人真心的感到动容。

  有时候,我又觉得怀疑,这些简单的植物可能并不真的有情,它的情是因为和人的思想联系着的;就像佛家所说的“从缘悟达”;禅宗里留下许多这样的见解,有的看到翠竹悟道,有的看到黄花悟道,有的看到夜里大风吹折松树悟道,有的看到牧牛吃草悟道,有的看到洞中大蛇吞食蛤蟆悟道,都是因无情物而观见了有情生。世尊释迪牟尼也因夜观明星悟道,留下“因星悟道,悟罢非星,不逐于物,不是无情”的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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