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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32)

  在中国的传统里,人们认为一切物类都有生命,有灵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甚至恋爱和成亲了。同样的,人对物类也有这样的感应。我有一位爱兰的朋友,他的兰花如果不幸死去,他会痛哭失声,如丧亲人。我的灵魂没有那样纯洁,但是看到一棵植物的生死会使人喜悦或颓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过的经验吧!

  非洲红变成我最喜欢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缘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绝处的时候,还能在一盆小小的土里重生。

  紫茉莉

  我对那些接着时序在变换着姿势,或者是在时间的转移中定时开合,或者受到外力触动而立即反应的植物,总是把持着好奇和喜悦的心情。

  硝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或是乡间小道边的太阳花,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随着太阳转动呢?难道只是对光线的一种敏感?

  像平铺在水池的睡莲,白天它摆出了最优美的姿势,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个害羞的球状?而昙花正好和睡莲相反,它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张开笑颜,放出芬芳。夜来香、桂花、七里香,总是愈黑夜之际愈能品味它们的幽香。

  还有含羞草和捕虫草,它们一受到摇动,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颔首。还有冬虫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虫,夏天却又变成一株草。

  在生物书里我们都能找到解释这些植物变异的一个经过实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我却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层面是我们无法找到的,在精神层面中说不定这些植物都有一颗看不见的心。

  能够改变姿势和容颜的植物,和我关系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未经人工垦殖的土地,经常开着美丽的花朵,有幸运草的黄色或红色小花,有银合欢黄或白的圆形花,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秋天一到,还开满了随风摇曳的芦苇花……就在这些各种形色的花朵中,到处都夹生着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乡间最平凡的野花,它们整片整片的丛生着,貌不惊人,在万绿中却别有一番姿色。在乡间,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饭花”,因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满天空的黑夜都紧紧闭着;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开放,就是在黄昏夕阳将下的时候,农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满怀心事,快乐地开放出来。

  每一个农家妇女都在这个时间下厨作饭,所以它被称为“煮饭花”。

  这种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强盛,繁殖力特强,如果在野地里种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满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长,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秋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开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数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黄昏时候盛开,但这也是它最令人喜爱的地方。曾有植物学家称它是“农业社会的计时器”,她当开放之际,乡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阳将要下山,天边将会飞来满空的红霞。

  我幼年的时候,时常和兄弟们在屋后的荒地上玩耍,当我们看到紫茉莉一开,就知道回家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母亲让我们到外面玩耍,也时常叮咛:“看到煮饭花盛开,就要回家了。”我们遵守着母亲的话,经常每天看紫茉莉开花才踩着夕阳下的小路回家,巧的是,我们回到家,天就黑了。

  从小,我就有点痴,弄不懂紫茉莉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黄昏开,有人场多次坐着看满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的撑开花瓣,出来看夕阳的景色。问过母亲,她说:“煮饭花是一个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变成的,它要告诉你们这些野孩子,不要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亲的话很美,但是我不信,我总认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样是喜欢好景的,在人世间又有什么比黄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选择了黄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里很重要的一种花卉,因此我在花盆里种了一棵,它长得很好,可惜在都市里,它恐怕因为看不见田野上黄昏的好景,几乎整日都开放着,在我盆里的紫茉莉可能经过市声的无情洗礼,已经忘记了它祖先对黄昏彩霞最好的选择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种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着,不仅是都市的人们容易遗失自己的心,连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

  ——一九八二年九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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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钟笛

  月色是一把寒大,森森闪着冷芒。

  有时候,月色的善良温和像一个婉致的少女,而如今,我坐在荒凉而空茫的城垛上独零零地坐着,月色便 仿佛一个年老的海盗,虽退守到砖墙的角落,他的眼睛犹青青地闪着光,手里还握着年轻是砍钝了的水手刀。

  那把水手刀,长久以来,在草地上四处游动,把我的胸腹剖开,冷漠的月色使我静坐着,也不如月亮刚升起时那么安稳了。

  已经很夜很夜了,晚雾从地底慢慢地蒸腾上来,渐渐把树、砖墙、古炮,最后把坐在城上最高处的我也吞没了。

  来这个城要经过一个渡津,因为他被三面的海温柔地拥抱着,展延到远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

  我没有赶上最后一班轮渡,我到时,汽轮船刚刚开出港埠。我只好沿着海河的岸边漫步,看汽轮船打起美丽的碎花,细缀的观光客笑声也在水面上流动着。

  戴斗笠、穿汗衫,瘦削的一位老人,斜倚在油加利树下,眯一只眼睛看我从街头走过来,“坐船?”他的 声音低沉得像闷着的鼾声。

  “渡船已经走了,最后一班。”

  “我这里还有一班,坐我的吧!”老人一跃而起,身体却异常地矫健。然后我看到河边静静地靠着一条小小的竹筏,漆成黄而略土的颜色。老人熟练地把系在岸边的船绳解下来,船轻缓地晃动,我跨上船,老人摇着粗重的橹桨,让竹筏往对岸漂去。

  “我在这里划了十几年船,我就不知道那里的城墙有什么好看,四四方方的围成一圈,连个避太阳的地方都没有。”

  老人叫翟羽佳,本来在这条海河上撑渡筏是他的独家生意,后来市政府在这里设了公共渡轮,要劝导老人 转业,老人死也不肯,说:“我就是喜欢在智力撑渡船”。

  竹筏抵岸边,老人说:“你回程时在岸边叫一声,我的船就过来了。”想一想又说:“料不准你会爱那里的月色,许多年轻人晚上都舍不得回来坐船”。然后,老人孤单地撑他的竹筏回去,在晚天柔红的明媚中,老人在河上的投影,是一抹伤悲的褐色。

  远远地看见城墙了,夕阳正好垂挂在护城树的树头上,夕阳的橘,晚天的红,树的郁绿,交杂着城墙暗淡的砖色,成为一幅很有中国风情的剪纸画。

  迎头,是沈葆桢的半身铜像,刻写着他在台湾海防史上的不朽证言。在日本侵略台湾的紧急中,他以一年十一个月的短时间,建造了这个“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而郡城可守”的城池,这个城与炮台,便成为今天台湾仅存的历史炮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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