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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40)

  连便当的味道,也几乎没有变。

  吃着铁路便当,使我陷进了回忆。

  从前在台北念书,因为家境不宽裕,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坐火车返乡总是搭普通车,叽叽叩叩的从台北开往南部,要十几个小时才会抵达高雄。吃饭时间到了,我就买一个铁路便当。

  我总是很小心,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那个便当,深怕很快吃完了,就不能品尝便当的美味了。

  由于我曾那样深深的沉入那滋味,铁路便当的回忆深刻到即使是闭起眼睛,也立刻能闻到那种香昧。

  有一次,我和父亲搭火车到台北,吃饭的时候,爸爸一口气吃了两个铁路便当,令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爸爸的食量这么大,整天在田间做着粗重劳碌的工作,能吃到铁路便当已经是很大的享受吧!

  我看着爸爸喜欢和专注的吃相,竟深深的动容,专心的看爸爸的脸,爸爸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说:“这铁路便当真好吃,我吃两盒还不太够呢!”

  吃完了,爸爸对我说起,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从南洋被遣送回台湾,在基隆登岸,从基隆坐火车返回南部的家乡,一路上滴水未进,更不用说是便当了。

  “想起当时,如果能有一口饭吃,就会跪下来叩头谢恩了!”爸爸说:“现在每次吃铁路便当,都非常的感恩和满足,觉得人应该珍惜这种福报呀!”

  想起当时爸爸说的话,突然有几只小麻雀从天而降,在我的脚边跳来跳去。

  咦!莫非这些麻雀是要来分享我的便当吗?

  我把一些饭粒洒在地上,小麻雀边跳、边叫、边摇尾巴过来抢食,它们那样热烈的吃着叫着,好像也能享受便当的美味!

  这世上的众生,都是为了品味更美好的生活而存在的!那美好生活并不是一种追寻,而是品味眼前的事物,即使是小小的便当,也可以有很深的美好经验。

  现在,我多么希望能再买两个铁路便当给爸爸吃,然后我们一起坐火车奔行过广大的田野,可是,这微小的心愿,也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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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丝雀与果蝇

  从前到矿坑去采访时,发现坑道隔不远处就会挂着一个装金丝雀的笼子,问了矿工,才知道金丝雀是用来检测瓦斯的。

  由于金丝雀对瓦斯敏感,只要有一点点瓦斯,它就会躁动不安,惊慌叫喊,因为它的叫声洪亮,可以提醒坑内的人注意,万一看到金丝雀倒地不起,就要准备逃生了。

  那美丽可人、啼声僚亮的金丝雀不知道多少次牺牲自己的生命,救出在矿坑里的人呢?站在笼子下,我这样想着。

  最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日本警方搜索奥姆真理教的总部,每一个小队都带着一只金丝雀,用来检测毒气,又使我想起从前在矿坑的情景,感觉到“众生”正是“共生”,与我们一起存活生长,只是很多人不能体会了解罢。

  不只是金丝雀,台湾的农政单位养了许多的果蝇,用来检测蔬果残留的农药,即使在农药验剂非常科学化的今天,果蝇依然是最方便、最经济。最准确的检测方法。

  因此,当我们吃着安全的蔬果时,应该感谢一只小小的果蝇。

  存在于世间的众生,不论大小、形貌、好坏,都有生存于地球的权利,也各有不同的功能,都应得到人的尊重。

  如果以佛教“众生平等,皆有佛性”‘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观点,我们和众生的佛性根本无别,只是形貌上不断的转换,那些有情有义的“畜牲”与无情无义的“人面”,会在某一个时空中转换面貌,只可惜,很少人能这样深沉的思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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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鸳鸯香炉

  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这一对鸳鸯关在南京东路一家宝石店中金光闪烁的橱窗一角,它鲜艳的色彩比珊瑚宝石翡翠还要灿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样平和安静,竟仿若它和人间全然无涉,一直要往远方无止尽的游去。

  再往内望去,宝石店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案,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晨香还未烧尽,烟香镣绕,我站在橱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鸳鸯带领我,顺着烟香的纹路游到我童年的梦境里去。

  记得我还未识字以前,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氲着一楼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檀香的气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即使是一个小小孩儿也被吸引得意兴飘飞。我常和兄弟们在厅堂中嬉戏,每当我跑过香炉前,闻到檀香之气,总会不自觉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缕轻淡但不绝的香烟。

  尤其是冬天,一缕直直飘上的烟,不仅是香,甚至也是温暖的象征。有时候一家人不说什么,夜里围坐在香炉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炉中,并且烧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了。

  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炉子让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温暖。

  最喜欢夏日夜晚,我们围坐听老祖父说故事,祖父总是先慢条斯理地燃了那个鸳鸯香炉,然后坐在他的藤摇椅中,说起那些还流动血泪声香的感人故事。我们依在祖父膝前张开好奇的眼眸,倾听祖先依旧动人的足音响动,愈到星空夜静,香炉的烟就直直升到屋梁,绕着屋梁飘到庭前来,一丝一丝,萤火虫都被吸引来,香烟就像点着萤火虫尾部的光亮,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四散飞升,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有时候是秋色萧瑟,空气中有一种透明的凉,秋叶正红,鸳鸯香炉的烟柔软得似蛇一样升起,烟用小小的手推开寒凉的秋夜,推出一扇温暖的天空。从潇湘的后院看去,几乎能看见那一对鸳鸯依偎着的身影。

  那一对鸳鸯香炉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连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后。雌鸳鸯是铁灰一样的褐色,翅膀是绀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浓斑,像褐色的碎花开在严冬的冰雪之上,它圆形的小头颅微缩着,斜依在雄鸳鸯的肩膀上。雄鸳鸯和雌鸳鸯完全不同,它的头高高仰起,头上有冠,冠上是赤铜色的长毛,两边彩色斑谰的翅翼高高翘起,像一个两面夹着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丽,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紫的全开在一处,仿佛春天里怒放的花园,它的红嘴是龙吐珠,黑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点是满天星。

  那一对相偎相依的鸳鸯,一起栖息在一片晶莹翠绿的大荷叶上。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灭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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