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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月圆_林清玄【完结】(19)

  朋友告诉我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在这海边喂食大雁,起先,只有两三只大雁,到现在有数百只大雁了,数目还在增加中。冬天的时候,它们躲在建筑物里避寒,有人喂食,就飞出来吃,冬天也就那样过了。

  朋友感叹地说:“总有一天,全温哥华的大雁都不会再南飞了,候鸟变成留鸟,再过几代,大雁的子孙会失去长途飞翔的能力,然后再过几代,子孙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了。”

  我抓了一把薯片丢到空中,大雁咻咻地过来抢食。我心里百感交集,我们这样喂食大雁,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为了一时的娱乐,而使雁无法飞行、不再南飞,实在是令人不安的。

  已经移民到加拿大十七年的朋友说,自己的处境与大雁很相像,真怕子孙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因此常常带孩子来喂大雁,让他们了解,温哥华虽好,终非我们的故乡。

  “你的孩子呢?”

  “现在都在高雄的佛光山参加夏令营呢!”朋友开怀地笑着。

  我们把东西喂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大雁还一路紧紧跟随,一直走到汽车旁边,大雁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南飞的大雁,除了体积巨大,与广场上的鸽子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路上我都在想着。

  吉祥鸟

  到加拿大温哥华,走出温哥华机场,看到机场的停车场有许多乌鸦,甚至停在车顶上,见到人也不怕生,鸦鸦地叫,绕在人的身边飞。

  来接飞机的朋友看我露出讶异的神情,笑着说:“加拿大的乌鸦最多了,加拿大人把乌鸦当成吉祥的鸟。”

  “为什么呢?”

  “因为乌鸦很聪明,很讨人喜欢,声音也很好听,又能维持生态的平衡,乌鸦也是极少数会反哺的鸟。”

  我看着已经归化加拿大籍的朋友,真是难以想像,在他们的眼中乌鸦就好像我们眼中的喜鹊一样。

  在中国人眼中是凶鸟的乌鸦,在加拿大人眼中却是吉祥鸟,可见这个世界上事物的价值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改变了我们的偏见,事物的价值就改变了。

  就像我在加拿大的那些日子,几乎天天部看到乌鸦,愈看愈发现乌鸦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飞起来也很优美,一副吉祥的样子,好像穿黑礼服的绅士。

  对呀!那象征凶事的、不吉祥的是我们的心,与乌鸦有什么相于呢?

  圆通寺与冰淇淋

  到圆通寺的大殿拜怫,在我右边拜佛的是一位中年的妇人,很虔诚地在那里顶礼。

  我也专心地拜着佛,突然听到右边传来劈啪两声巨响,回过神来,发现右边的妇人正打着小孩的耳光,由于用力极猛,连静寂的佛殿都回响着嗡嗡之声,我看着孩子的左右脸颊浮起十个鲜红的指印。

  “你没看见妈妈在拜佛吗?你这个死囡仔哺,要吃冰淇淋不诲等一下吗?不吃会死吗?气死我!气死我!”那妈妈涨红着脸,几乎发抖地说。

  原来是圆通寺外有小贩卖冰淇淋,看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孩挡不住诱惑,来向正在拜佛的母亲要零用钱。

  拜佛的母亲的反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但被打的孩子的反应更令我吃惊,他双手抚脸、咬牙、瞪着怨恨的眼睛以忍住泪水,愤愤地说:“你先让我吃冰淇淋,等一下再拜佛也不会死!”说完,孩子一转身冲出大殿,发抖的母亲发狂了,顺手抄起放在墙边的木板,追了出去。

  我跟出去,看到一对母子顺着石阶追逐,竟追了数百公尺,最后消失在山下。

  这时,我才听见石阶下卖冰淇淋小贩的叭不——喇叭声。

  我已无心拜佛,坐在庭中的大石头上思维,如果我正在拜佛,我的孩子来向我要冰淇淋,我会有什么反应,我想我会停止拜佛,去买冰给他吃,再回来拜佛;或者就陪他吃个冰淇淋也未可知,吃了冰淇淋,拜佛的心可能会更清凉。

  佛是永远在的,稍停一下并不会怎样。

  佛是到处在的,体贴众生的需要,正是在拜佛。

  每一个孩子的内心都有尊贵的佛性,孩子与佛无二,为什么母亲不能体会呢?

  正想着的时候,那气喘嘘嘘的母亲返来了,我担心地问:“追到了吗?”

  她说:“无呀!这块死固仔,跑比飞卡紧,看在佛祖面上,饶他一命,我是拿这个板子回来还给庙里的。”

  然后我看她把板子放回原处,在大殿前穿鞋子——她刚刚急怒攻心,连鞋子也没穿就跑了。

  我顺着圆通寺的石阶下山,看着这秋天清明的风景,想到佛是永远在的,佛是处处在的,在每一片叶、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甚至在吃冰淇淋清凉的心里。

  但是,拜着佛的人中,几人能知呢?

  麻雀的心

  住乡下的时候,后山有一片相思林,黄昏或清晨,我喜欢去那里散步。相思林中住了许多麻雀,总也是黄昏和靖晨最热闹,一大群麻雀东蹦西跳、大呼小叫,好像一座拥挤热闹的市场,听到震耳的喧哗声,却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路过相思林时,我常浮起一个念头:这一群麻雀为什么不肯歇一歇呢?它们那样子无意义地蹦跳、无意义地呼喊喧哗。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念头生起后就灭去了,没有特别去记挂,只是,每走过相思林,那念头就升起一次。相思林的麻雀偶尔也会数只一群飞到窗前的庭院,跳来跳去,叫一叫,就呼啸过去了。

  有一天,黄昏时从相思林散步回来,坐在窗前喝咖啡,突然看见六只麻雀飞来了。我知道那是一只母麻雀带着五只小麻雀。长时期对麻雀的观察,使我知道,那身形较瘦、颜色较黑的是母麻雀,而羽毛较浅、身材篷松显得有些肥嘟嘟的是小麻雀。

  它矍先停在草地上,在那里讨论什么事情似的,这时我听到母麻雀与小麻雀的声音竟不相同,大约低了两度左右,略为沙哑。

  然后,我看见母麻雀一跃而起,向不远的开满管芒花的芒草地飞去,非常准确地停在一株芒草上,黄昏的秋风很强猛,使芒草摇来摇去,加上母麻雀的体重,晃得更厉害了,母麻雀啁啁地叫,小麻雀则吱吱喳喳笑成一团,显然是为母亲欢呼,只差没有鼓掌,有两只跳得快翻筋斗了。

  母麻雀又啁啁地叫,接着五只小麻雀一拥而上,各自跳到不同的芒草叶上,一时之间,芒草堆中东倒西歪,小麻雀们没站好,都落到地上,母亲急切地叫了一阵,显然是给它们加油打气,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到原先的草地上,哗然而起,再飞去芒草堆里,站在秋风猛烈的芒草叶尖。

  这样经过了好几次,五只小麻雀总算学会了站在芒草叶尖随风摇动的本事。母麻雀宽慰地说了几句,带大家飞回草地,再嘻嘻哈哈唱跳一阵,突然欢呼一声,往相思林的方向飞去。

  看麻雀飞远,我才发现端在手中的咖啡早已凉了,在刚刚那令人惊奇的一幕里,我似乎听懂了麻雀的语言——不,或者不是语言,应该说我听懂了麻雀的心。

  原来,麻雀们每天不能安歇地跳跃、叫个不停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我们从人的角度听来,不明其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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