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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24)

  以上是我三十年前作这些画时的琐事和偶感,也可说是我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经验。然而 这都不外乎“舐犊情深”的表现,对读者有什么益处呢?哪里有供读者参考的价值呢?怎么 能帮助他们在生活中发见画材呢?

  无疑,这些画的本身是琐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话可以告诉读者:我对于我的 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画 家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更可爱的、更有价值的、更伟大的对象而创作绘画,我想他也许 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国的生气蓬勃的生活中——发见更多的画材,而作出更 美的绘画。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么这些画总算具有间接帮助读者的功能,就让它们出版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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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居

  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假如国民政府新定 一条法律:“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宁可闲居而被禁 锢。

  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其布置就如画的“置陈” 了。譬如书房,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犹之一幅画中的mid#lepoint①,须 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书架,几、椅、籐床、火炉、壁饰、自鸣钟,以至痰盂、纸 簏等,各以主眼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犹之画中的附属物、背 景,均须有护卫主物,显衬主物的作用。这样妥帖之后,人在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 而快适。这是谁都懂得,谁都可以自由取乐的事。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布置,然 走进一间布置很妥帖的房间,一定谁也觉得快适。这可见人都会鉴赏,鉴赏就是被动的创 作,故可说这是谁也懂得,谁也可以自由取乐的事。

  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欢喜作这个玩意儿。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 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盆架子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很妥 帖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都朝 宗于我,一切都为我尽其职司,如百官之朝天,众星之拱北辰。就是墙上一只很小的钉,望 去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对我尽专任的职司。我统御这个天下,想像 南面王的气概,得到几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自鸣钟这个东西,在都会 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无人不备的了。然而它这张脸皮,我看惯了真讨厌得很。罗马字 的还算好看;我房间里的一只,又是粗大的数学码子的。数学的九个字,我见了最头痛,谁 愿意每天做数学呢!有一天,大概是闲日月中的闲日,我就从墙壁上请它下来,拿油画颜料 把它的脸皮涂成天蓝色,在上面画几根绿的杨柳枝,又用硬的黑纸剪成两只飞燕,用浆糊黏 住在两只针的尖头上。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只燕子飞逐在杨柳中间的一幅圆额的油画了。 凡在三点二十几分,八点三十几分等时候,画的构图就非常妥帖,因为两只飞燕适在全幅中 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随在一块,画面就保住均衡了。辨识时间,没有数目字也是很容易的: 针向上垂直为十二时,向下垂直为六时,向左水平为九时,向右水平为三时。这就是把圆周 分为四个quar-ter①,是肉眼也很容易办到的事。一个quarter里面平分为 三格,就得长针五分钟的距离了,虽不十分容易正确,然相差至多不过一两分钟,只要不是 天文台、电报局或火车站里,人家家里上下一两分钟本来是不要紧的。倘眼睛锐利一点,看 惯之后,其实半分钟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这自鸣钟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虽然惯用之后 不甚新颖了,然终不觉得讨厌,因为它在壁上不是显明的实用的一只自鸣钟,而可以冒充一 幅油画。

  除了空间以外,闲居的时候我又欢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如果把一天的生 活当作一个乐曲,其经过就像乐章(movem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 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犹之第一乐章的开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题” (thema)。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务的纷忙,意外的发生,祸福的临门,犹如曲中的长 音阶变为短音阶的,C调变为F调,adagio②变为al#egro③,其或昼永人 闲,平安无事,那就像始终C调的andante④的长大的乐章了。以气候而论,春日是 孟檀尔伸⑤(Mendels#ohn),夏日是裴德芬①(Beethoven),秋日 是晓邦②(Chopin)、修芒③(Schumann),冬日是修斐尔德④(Schu bert)。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谁也可以懂得的事。试看无论甚么机关里,团体里,做 无论甚么事务的人,在阴雨的天气,办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劲、高兴、积极。如果有不论 天气,天天照常办事的人,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机器。只要看挑到我们后门头来卖臭豆腐 干的江北人,近来秋雨连日,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地低钝起来,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 “臭豆腐干!”的热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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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坪的美酒

  胜利快来到了。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的抗 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兰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马赛会得奖的贵州茅台酒,我也 不要吃。总之,凡白酒之类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难中住在广西贵 州的几年,差不多戒酒。因为广西的山花,贵州的茅台,均含有多量酒精,无论本地人说得 怎样好,我都不要吃。

  由贵州茅台酒的产地遵义迁居到重庆沙坪坝之后,我开始恢复晚酌,酌的是“渝酒”, 即重庆人仿造的黄酒。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黄酒,原因很简单:就为了白酒容易醉,而黄酒不易醉。“吃酒图 醉,放债图利”,这种功利的吃酒,实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吃饭,吃药,是功利的。吃饭 求饱,吃药求愈,是对的。但吃酒这件事,性状就完全不同。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不是 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黄酒在手,话兴一定更浓。吃 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但决不可吃 醉,醉了,胡言乱道,诽谤唾骂,甚至呕吐,打架。那真是不会吃酒,违背吃酒的本旨了。 所以吃酒决不是图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决不是好酒。巴拿马赛会的评判员倘换了我,一定 把一等奖给绍兴黄酒。

  沙坪的酒,当然远不及杭州上海的绍兴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这重要条件是具 足了的。人家都讲究好酒,我却不大关心。有的朋友把从上海坐飞机来的真正“陈绍”送 我。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气味清香些,上口舒适些;但其效果也不过是“醺醺而不醉”。在 抗战期间,请绍酒坐飞机,与请洋狗坐飞机有相似的意义。这意义所给人的不快,早已抵销 了其气味的清香与上口的舒适了。我与其吃这种绍酒,宁愿吃沙坪的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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