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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55)

  九江街上瓷器店特别多,除了瓷器店之外还有许多瓷器摊头。瓷器之中除了日用瓷器之 外还有许多瓷器玩具:猫、狗、鸡、鸭、兔、牛、马、儿童人像、妇女人像、骑马人像、罗 汉像、寿星像,各种各样都有,而且大都是上彩釉的。这使我联想起无锡来。无锡惠山等处 有许多泥玩具店,也有各种各样的形象,也都是施彩色的。所异者,瓷和泥质地不同而已。 在这种玩具中,可以窥见中国手艺工人的智巧。他们都没有进过美术学校雕塑科,都没有学 过素描基本练习,都没有学过艺用解剖学,全凭天生的智慧和熟练的技巧,刻划出种种形象 来。这些形象大都肖似实物,大多姿态优美,神气活现。而瓷工比较起泥工来,据我猜想, 更加复杂困难。因为泥质松脆,只能塑造像坐猫、蹲兔那样团块的形象。而瓷质坚致,马的 四只脚也可以塑出。九江瓷器中的八骏,最能显示手艺工人的天才。那些马身高不过一寸 半,或俯或仰,或立或行,骨胳都很正确,姿态都很活跃。我们买了许多,拿回寓中,陈列 在桌子上仔细欣赏。唐朝的画家韩爸以画马著名于后世。我没有看见过韩爸的真迹,不知道 他的平面造型艺术比较起江西手艺工人的立体造型艺术来高明多少。韩爸是在唐明皇的朝廷 里做大宫的。那时候唐明皇有一个擅长画马的宫廷画家叫做陈闳。有一天唐明皇命令韩爸向 陈闳学习画马。韩爸不奉诏,回答唐明皇说:“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师也。”我 们江西的手艺工人,正同韩爸一样,没有进美术学校从师,就以民间野外的马为师,他们的 技术是全靠平常对活马观察研究而进步起来的。我想唐朝时代民间一定也不乏象江西瓷器手 艺工人那样聪明的人,教他们拿起画笔来未必不如韩爸。只因他们没有象韩爸那样做大官, 不能获得皇帝的赏识,因此终身沉沦,湮没无闻;而韩爸独侥幸著名于后世。这样想来,社 会制度不良的时代的美术史,完全是偶然形成的。

  我们每人出一分钱,搭船到甘棠湖里的烟水亭去乘凉。这烟水亭建筑在象杭州西湖湖心 亭那样的一个小岛上,四面是水,全靠渡船交通九江大陆。这小岛面积不及湖心亭之半,而 树木甚多。树下设竹榻卖茶。我们躺在竹榻上喝茶,四面水光艳艳,风声猎猎,九十度以上 的天气也不觉得热。有几个九江女郎也摆渡到这里的树荫底下来洗衣服。每一个女郎所在的 岸边的水面上,都以这女郎为圆心而画出层层叠档的半圆形的水浪纹,好象半张极大的留声 机片。这光景真可入画。我躺在竹榻上,无意中举目正好望见庐山。陶渊明“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预料明天这时光,一定已经身在山中,也许已经看到 庐山真面目了。三、庐山面目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 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 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 不过七十几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 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 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 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 参天,绿阴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 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攒进了我们的 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 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 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 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 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 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 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 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诚拜访。有时我的太 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 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 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 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 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 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 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 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 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 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 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 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 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 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 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 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 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 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 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 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 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 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 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 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 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游览了一 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 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 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 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 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 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 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 说:“渠被俉吓了一吓,俉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 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 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 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象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 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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