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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辙_石钟山【完结】(67)

  会后,苏醒过来的假姑娘哆里哆嗦从枕头包里抠出一个小钱袋,拿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放在马矮子桌上。我知道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准备寄回家的。

  马矮子不看钱也不看假姑娘,扭过脸冲众人哼哼。那钱就一直在桌上放了三天。不知是第四天的什么时候,那钱才满怀羞涩地消失。

  假姑娘从此脸上再无任何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我们出车时,他便坐在屋里隔着窗子向外呆望,远处是车场,车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一条旧辙印。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再宣布假姑娘刑期已满。训练一个课目接一个课目地过去,眼看就要结束了。

  假姑娘这时好像活得很超脱,呆呆痴痴地坐在一隅,拿着笔和一个日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但要是有人走近,他马上会戒备地合上日记,惊骇地盯着来人。我从心里担忧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次他去上厕所,我从他床下翻出了那本日记。那本子画满了女人和无数硕大的奶子,每个奶子上都有一把锋利细长的刀插着。本子已经画得满满的了。我的心直往下坠。

  “让他开车吧,要不会出事的。”乞求马矮子的时候,我差点给他跪下。

  “哼哼,在家呆着会出什么事?要是开车撞死一个半个的谁偿命?你吗?!”

  我只好去找假姑娘说一些一钱不值的人道主义的话:“你别想不开,找排长他们谈一谈,也许会……”

  过了半晌他才两眼直勾勾地说:“淘汰了,淘汰了,等着去工地吧,俺要是死了,不用你们鞠躬,也不用俺妈来哭……”

  我一时愕然:“都怨那女人,要是没那女人……”假姑娘突然抱住头嘶哑地叫喊:“俺真傻,俺干嘛也要当女人——”

  我想他马上就要得精神病了,战战兢兢地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他猛地用力推开我:“离开我!”

  十三

  很长时间没见到谢芳了。

  许奎昔日那神采飞扬的神情,黯淡了许多。别人在他背后笑一声,他都要紧张地回过头来,神经质地盯紧那人,脸一红一白的。那把扇子没见他再拿出过,热了就抓过一本书在眼前拼命地摇上几摇。现在他最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便是经常说:“汽训排毕业后,汽车连的干部就要调整了。”这事儿离我们过于遥远,我们并不那么关心。而且谁都知道他是说给马矮子听的,吊人家胃口呢。可马矮子总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次出车,轮到许奎驾驶,马矮子都紧张得双眼暴凸,左右寻视着路面的情况,一遍遍地叨念:“慢慢,要慢,看清前面有人,哼!”每次下来,马矮子都一身淋漓大汗,比开车的许奎还要紧张十倍。

  排长带着的那台解放车,在我们前面行驶。因为在同一时间换人,无形中我们就与前车攀比着驾驶,惟恐被对方拉下。惟独许奎乌龟似的。急得我们在车上放声大骂。这时的亦兵显得英勇无比:“许奎你妈的,你是猫操的,你个阳萎病人,这还是人开的车吗?!”

  车内的许奎则满耳朵都是马矮子的“要慢要慢”。

  我实在弄不懂马矮子为什么对许奎要那么小心,他是怕许奎也像假姑娘一样撞人吗?

  在一次班务会上,马矮子像是忍无可忍,“哼哼”了十几分钟,终于大声说道:“有的人,哼哼,要注意哩,哼哼,当面说好话,哼哼,背后下毒手……”他引用了一句当时很时髦的语言。

  马矮子到底还是怵许奎会在政委女儿那儿“下”他的“毒手”。

  不长时间,营区里爆发出桃色新闻:谢芳的肚子被人搞大了。去医院打胎,医院要结婚证明,没有,只好把孩子生到家里了。

  马矮子和排长知道这些消息。当天就满脸阶级斗争新动向地把许奎叫到塞满喇叭的小宿舍。我们隔了窗子远远地看。只见排长说完马矮子说,马矮子说完排长说,一替一地说了很长时间。我想那是在向许奎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政策。许奎则一声不吭,偏着脑壳一缕头发搭在额前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英勇模样。

  当晚排长郑重宣布:“为了安全,为了汽车驾驶员队伍的纯洁,为了……停止许奎继续学习驾驶,直到家属院的那个事调查清楚为止。

  排长发布完命令后,许奎独自一人站到假姑娘常站的窗前,冲着静谧的夜空,吹了一曲口哨。那名字到后来若干年我才知道,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附庸风雅地多次听过著名乐队演奏过这首歌,可都没有许奎那晚上吹的深沉动情。

  假姑娘破天荒嬉笑着凑过去,冲许奎说:“你也淘汰了吗?好,正够两个。”然后看着我们“你们不用怕了,有俺们俩去工地反帝反修。”

  许奎咧着嘴难过地望着假姑娘。

  几年以后,我出差,在一个南方的小城火车站上,意外地碰到了许奎。我问他:“如果谢芳那时答应嫁给你,你干吗?”他眨了眨眼睛,望着车站上涌动的人流,笑笑说,你知道,我不爱她,是我要,一定要。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

  “要是现在呢?”我笑笑,又问。

  他不语,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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