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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辙_石钟山【完结】(69)

  十六

  半仙的梦话,仍不断地说,而越来越味道甜美。“马班长未来的妻子准是个大家闺秀,且长得有西施般标致。”“马班长生日时辰好,今年是转折之年,大吉大利……”“那个美女正穿了一身粉红色连衣裙朝马班长走来,并微笑……”这狗日的!

  盛夏白天出车,人极易困倦。我们轮流驾驶时,马矮子硬撑着眼皮,提醒我们路上的情况,但轮到半仙他便异常放心地倒在靠背里闭目养神,由半仙把车子开得飞起一般。

  临结业的前一天,又轮到半仙时,马矮子居然扯起鼾来。我们也遭受传染了似的,在车厢板里勾起身子,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世纪吧,突然“咣——啦”一声巨响,我们的身子爆炸了一般疼痛。待睁开眼睛,只见车头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恁粗的电线杆已被撞断,电线搅在一起,蓝火直冒。

  我们逃命也似地跳下车,只见马矮子满脸是血地正从前面被撞碎的挡风玻璃窗里爬出来。半仙如大梦初醒样骇然地呆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车头被撞得变了形,水箱里的水好欢畅地汩汩流淌。

  “你个驴日的!”马矮子狂暴地叫骂一声,便抱着头蹲下身去,“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这是毁了我呀——”他的眼泪和血水一起流下来。

  马矮子住进了医院。头上左一针右一针像补一个被踢炸的足球缝了有几十针。排长被车管科长骂了个晕头转向,并被当场封得一个生动头衔:“大喇叭排长。”所谓“大”,其意是指喇叭,并非汽车上的喇叭。那辆嘎斯水箱和发动机全部报废,被列为二等事故。地方上电线起火造成的连锁反应,损失极其惨重。

  汽训排差一天没能寿终正寝,而被残酷宣布解散。

  我和亦兵、老八十曾去医院真真假假地看望马矮子。马矮子此时,头上缠满了纱布,看见我们,仅露着的眼睛里汪满了泪水,鼻翼一抽一抽地耸。他很悲伤地告诉我们:“完了,今年退伍是一定了,哎——你们好好干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退伍到新疆或西藏去,越远越好……”他说得我们心里挺不好受,费了好大劲,才没弄出个哭作一团的景象。那一天我们在马矮子床前坐了许久。我想:此时的马矮子是真正的马矮子。

  半仙的梦话被卫生队那个四眼军医知道了,强拉着他跑了好几家大医院,但什么结果也没有查出来。后来四眼军医便在诊断上写下:轻度妄想型精神病。

  可从那以后半仙的梦话不说了。车自然是开不成,他被分到后勤喂猪。从此,他话更少说,烟抽得更加厉害。

  不久前,我专程去半仙老家。他现在在小镇上当治安警察,还在天天寻找那个压死他哥的造反派司机。

  在扯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后我问他:“你小子,那梦话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我的眼睛,怔了一下,苦笑着,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动了动。

  “那梦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半仙躲开我逼过去的目光,望着天,半晌说:“物价又涨了。”

  马矮子当年就退伍了。作为教练班长对那次事故应负主要责任,临走还背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他没能去成新疆,也没能去成西藏。兵役制度规定:士兵哪来哪去。他到底被那“八只虎”害了没有,我一直没打听到结果。

  不久,就在那个洞子即将挖完的时候,军区以死亡已超过多少多少的百分比为由,撤销了我们团。全体官兵都转业退伍回了老家。

  十几年过去了,中央军委又发布了裁军百万的命令,我想,当时命令我们团撤销的首长是谁呢?竟是改革大潮的先驱呢!

  原载《昆仑》1989.2

  第8章 父亲进城

  1950年8月,父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满怀亲情地走进了沈阳城,身后是警卫员小伍子,以及源源不断的队伍。此时,父亲走在沈阳城著名的中街上,他的眼前是数百人组成的欢迎解放军进城的秧歌队。背景音乐是数人用数只唢呐吹奏出的《解放区的天》,曲调欢快而又明亮。扭秧歌的人们,个个喜气洋洋。

  父亲本想打马扬鞭在欢迎的人群中穿过,当他举起马鞭正准备策马疾驰时,目光偶然落在了琴的脸上。那一年,琴风华正茂,刚满二十岁。一条鲜红的绸巾被她舞弄得上下翻飞,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在她的身后欢蹦乱跳。青春的红晕挂满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正在和姐妹们真心实意、欢天喜地地迎接解放军的又一次进城。三年前,辽沈战役之后,国民党溃退了,那时的解放军就进城了,很快又南下了。这次解放军又回来了。和已往不同,他们要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守卫着新中国的北大门。于是,沈阳城里的百姓,真心实意地走出家门,来欢迎亲人解放军。

  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对她来说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可她一点预感也没有,她在欢迎的人群里,用青春年少的身体尽情地扭摆着欢乐的激情。

  父亲望见琴的那一刻,他强健的心脏暂时停止了跳动,扬起马鞭的右手僵在半空,他张大嘴巴定格在那里。此时,用目瞪口呆形容父亲一点也不过分。年轻貌美的琴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父亲不能不目瞪口呆。那一年,父亲已经三十有六了。三十六岁的父亲以前一直忙于打仗,他甚至都没有和年轻漂亮的女人说过话。这么多年,是生生死死的战争伴随着他。好半晌,父亲才醒悟过来。他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一时间,神情恍惚,举着马鞭的手不知道落下还是就这么举着。琴这时也看见了父亲,她甚至冲父亲嫣然地笑了一下,展露了一次自己的唇红齿白。父亲完了,他的眼前闪过一条亮光,耳畔响起一片雷鸣。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下琴了,他被爱情击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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