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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134)

  一面听着大李的诉说,一面由不得想,我是侥幸上了大学,若还在农村,怕连大李的胆量也没有。大李还敢跑出来下苦力挣钱,我要是跑出来,村里一定认为是外逃了。送回去要批要斗,家里人还得跟上受罪。那个年代,累死累活,你只能在村里死受,跑到外边也是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眼前的这个收废品的男子,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大李若是活着,也该这么大岁数了。不要说大李了,我若是在农村,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吗?

  走到跟前了,我心里默默地说,朋友,你是幸福的,至少你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随便地坐在马路边,随便地看着过来过去的女人,不必担心半夜里有人来抓流窜,不必担心抓住了把你集中在哪儿挣够了你的路费再把你押送回原籍。几十年了,我们总算是走出了这么一步。这是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地坐在这儿吸你的烟。

  第106章 吴冠中:忆初恋

  沅江流至沅陵,十分湍急,两岸的渡江船必须先向上游逆进约一华里,然后被急流冲下来,才能掌握在对岸靠拢码头。1938年,日寇向内地步步紧逼,我们学院迁至沅陵对岸的荒坡老鸦溪,盖了一群临时性木屋上课。老鸦溪没有居民和商店,要采购什物必须渡江到沅陵城里去,但渡江是一场斗争,是畏途,且不无危险,故轻易不过江。

  我患了脚疮,蔓延很厉害,不得不渡江到城里江苏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去诊治,每隔二三天便须去换一次药。江苏医学院从镇江迁来,同我们一样是逃难来的学府,医院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从江苏跟来的,同乡不少。门诊部的外科主任张医师与我院一位女同学梅子恋爱了,他们间经常要交换书信或物品,托我带来带去最为快捷方便。梅子像姐姐一样待我,很和蔼,张医师又主治我的脚疮,我当然非常乐意作为他们间的青鸟。

  顽固的脚疮数月不愈,我长期出入于门诊部。门诊部只有三四个护士,替我换药的也总是那一位护士小姐,像是固定的。日子一久,我渐渐注意到经常替我换药的她。她不说话,每次照样擦洗疮口,换新药,扎绷带,接着给别的病人换药去,我有时低声说谢谢,她没有反应,也许没听见。她文静、内向,几乎总是低着头工作,头发有时覆过额头。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我感到很美,梨花不也是青白色吗?自从学艺后我一度不喜欢桃花,认为俗气,她微微有些露齿,我想到《浮生六记》中的芸娘也微露齿,我陶醉于芸娘式的风貌。

  星期日不门诊,我一大早过江赶到门诊部,在门诊部与护士宿舍之间的街道上来回走,盼望万一她出门来。她果真一人出门了。我大胆追上去惴惴地问:小姐,今天是否有门诊?显然是多余的话,但她善意地答今天休息。我居然敢于抓紧千钧一发的时机问她尊姓,她说姓陈,再问她哪里人,她说南通人。不敢再问,推说因收不到江苏的家信才打听消息。于是满足地、心怦怦跳,我在漫天大雾中渡江回老鸦溪去了。

  本来可以向张医师打听关于这位陈姓护士的情况,但绝对不敢,太害羞了。有一次换药时姓陈的她不在,由另一位护士给我换,我问这位护士:经常给我换药的那位南通人陈小姐叫什么名,我托词有南通同乡有事转信。略一迟疑,她用钢笔在玻璃板上写了“陈克如”三字。我回到学院,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给陈克如小姐。半个多世纪前的情书没有底稿,全篇只是介绍自己,自己的心,希望认识她,得到她的回音,别无任何奢望,没有一个爱字,也不理解什么是爱,只被难言的依恋欲望所驱使,渴望永远知道她的踪影。信发出后,天天等她的口信,回信不来,我也就不敢再去门诊部换药了,像罪犯不敢再露面。

  战事紧迫,长沙大火,沅陵已非安身之地,学院决定迁去昆明。师生员工已分期分批包了车先到贵阳集中,再转昆明。我不想走,尽力争取最后一批走。最后一批的行期终于无情地到来,我仍未盼到陈克如小姐的回音。张医师交际广,门路多,他答应为我及同学子慕梅子的同乡两人找“黄鱼车”,就是由司机通融免费搭他的货车走,这样,我们自己便可领一笔学院配给的路费。我和子慕一直留到最后才离开沅陵。同学中只剩下我和子慕两人了,我忍不住向他吐露心底的秘密和痛苦,博得了他的极大同情和鼓励。

  非离开沅陵不可的前夜,冒着狂风,子慕陪我在黑夜中渡过江,来到护士宿舍的大门口,我带了一幅自己最喜爱的水彩画,预备送她做告别礼物。从门口进去的是一条长长的幽暗过道,过道尽头有微弱的灯光。我让子慕在门外街角等我,自己悄悄摸进去,心怦怦地跳。灯下有人守着,像是传达人员,他问我找谁,我壮着胆子说找陈克如。他登上破旧的木头楼梯去,我于是又退到阴暗处看动静。楼梯格格地震动,有人大步下楼来,高呼:谁找我!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我立即回头拔腿逃出过道,到门外找到子慕,他迫切地问:见到了吗?我气喘得不能说话,一把拉着他就往江边跑,待上了渡船,才诉说惊险的一幕。

  翌晨大风雪,我和子慕爬上货车的车顶,紧裹着棉衣,在颠颠簸簸的山路中向贵阳方向驰去,开始感到已糜烂了的脚疮痛得厉害。几天共患难的旅程中,子慕一直和我谈论她,虽然他并未见过那位我心目中的洛神。在贵阳逗留几个月,我天天离不开子慕,仿佛子慕就是她,也只能对子慕才能谈及她。离沅陵前我曾给陈克如寄去几封长信,渗着泪痕与血迹的信吧,并告以我不得不离开沅陵,同时附上我们学院在贵阳的临时通信地址。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不相识者的来信,教导我青年人做事要三思而行,说我喜爱的、给我经常换药的那位护士叫陈寿麟,南通人,21岁,叫我以后有信寄给她,还祝我如愿。我和子慕研究,写信人大概就是陈克如,那位老太太,门诊部的护士长。我于是写信给比我大几岁的陈寿麟,称她姐姐,姐姐始终未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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