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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讲聊斋_马瑞芳【完结】(36)

  如果硬说阴司题材是蒲松龄发明创造,当然是文学研究中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驼鸟。蒲松龄之前,死而复生、人鬼之恋、完整的阴司、多彩多姿的鬼魂,早被前辈作家创造出来。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前人占领的疆域越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越难。而蒲松龄不是守成之主,他是光大前业之君,他异曲同工,他后来居上,他别开生面,他善于寻找新的描写对象,善于熔铸新的艺术世界,善于从他人看过一千遍的东西看出全新成分。在这位天才小说家身上,有一种现代科学都无法明辨的能力。这能力,总是能把他送到他人没有到过的地方,采到灵芝、仙桃、人参果。聊斋鬼故事之奇妙,之丰富,之蕴含深刻,就像元稹评价杜甫:“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所独专。”

  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说得好:“读聊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汉。”

  读聊斋不做文学经典读,而当民间故事看,难道不是呆汉?

  北京大学吴组缃教授写过多首著名咏聊斋诗,其中有这样两句:虫鸟花卉畜与鱼,百千情态足愉娱。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聊斋“妖”类形象,即由虫、鸟、花、木、水族、走兽幻化成的人物,这些千姿百态的生物和人的个性结合构成的特殊形象,给读者带来阅读惊喜和快乐。

  《聊斋志异》创造了多少奇特而富情意的异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中跑的,各种生灵,因一“情”字,纷至沓来到人间:

  《葛巾》、《香玉》、《黄英》、《荷花三娘子》,解语花变人间男子床头妻;

  《白秋练》、《西湖主》、《青蛙神》,水族跟人间男子结连理;

  《绿衣女》、《阿英》、《竹青》,绿蜂、飞鸟跟人间男子成双结对;

  《素秋》,书中蠹虫跟人间书生成为比亲兄弟、亲兄妹还亲的亲眷;

  第33节:虫鸟花卉足愉娱

  鲁迅先生用八个字概括这类人物:“和易可亲,忘为异类。”

  这些美丽的生灵像人间聪慧善良的少女一样,跟她们打交道的男性很难想像到她们是“另类”。但她们身上又有大自然生物赋予的特点和特殊美感:花变少女,馥香遍体;绿蜂变少女,腰细殆不盈掬;鹦鹉变少女,娇婉善言……最有意思的是,“獐头鼠目”本是骂人话,蒲松龄也异想天开,巧借香獐、田鼠形体,幻化出花姑子和阿纤两少女。“偶见鹘突,知复非人”(鲁迅语)。在关键时刻,少女露出非人本相,但这具备生物本相的美丽生灵仍不给人带来灾难,只会令人在跟它们(其实是“她们”)交往时考验自己的善恶,自己的忠诚。

  花开将尔当夫人

  葛巾

  白居易诗:“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是想像。

  宋代文人林逋说“梅妻鹤子”,是精神寄托。

  到了蒲松龄笔下,牡丹,菊花,荷花真变成了读书人的妻子!

  《葛巾》、《香玉》、《黄英》、《荷花三娘子》是聊斋最脍炙人口、最具诗情画意的篇章。同样花而人,又形态各异、性格各别,苦乐悲喜各不同:

  葛巾之艳丽,一如封为“曹国夫人”的紫牡丹;

  香玉之凄美,一如冰清玉洁的白牡丹;

  荷花三娘子之清香,一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芰荷;

  黄英之俊爽,一如笑迎秋风的悬崖秋菊。

  洛阳牡丹甲天下,人所共知,蒲松龄却用一个有趣的爱情故事调侃:洛阳牡丹其实是洛阳人常大用从山东曹州带来。常大用癖爱牡丹,到曹州等牡丹花开,作怀花诗百绝。牡丹含苞,他的钱花光了,春衣都典了,仍继续等牡丹开花。常大用对牡丹的痴爱感动紫牡丹花神葛巾,化为“宫妆艳绝”的少女跟他相见。常大用害了相思病,憔悴欲死。葛巾给他送来“药气香冷”的饮料,当是牡丹香精,饮之肺鬲宽舒。常大用跟葛巾幽会,“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软玉温香抱满怀,写的是男子对美女的感受,实际蕴含人在牡丹花丛中的感受。葛巾跟常大用结婚,给他提供回家的银子,再把妹妹玉版介绍给常大用的弟弟。兄弟俱得美妇,家也日以富,还生了两个儿子。常大用遭遇葛巾,可谓无处不美,无处不善,无处不顺。愚蠢的常大用却“疑女为花妖”,旁敲侧击,语含猜忌。葛巾“蹙然变色”说:“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葛巾、玉版“举儿遥掷之,儿堕地并没”。常大用还没回过神来,“二女俱渺”。“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葛巾牡丹,来得美,去得更美,“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这常大用真是脑袋缺根弦,有这么好的花妖,比常人美,比常人善,比常人好,比常人能让家业昌盛,这样的女性,在人间打着灯笼哪儿寻?你就让她是妖,就接受她是妖,就偏偏喜欢她是妖,就永远爱这妖,岂不美哉?偏要“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常大用痴爱牡丹,牡丹真解语,真做妻时,他却叶公好龙,无福消受,闹了个玉碎香销,鸡飞蛋打。“常大用”有何用?一点用没有,笨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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