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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35)

  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

  既尊称为“爷”,又到处谈论,甚至夸大其神力,从表面上看,夏禹终于被承认,被接受,甚至被神化了;但就是在这“檐前,树下”的议论中,夏禹治水的真实奋斗,变成了“新闻”、“故事”,演化成“黄熊拱河,天兵捉妖”之类荒诞无稽的谈资,他的一切真诚的努力、牺牲,都成了表演而消失了意义和价值。而且,一旦成了“神”或“怪”,夏禹就不再对人有任何威胁了。——看客再一次发挥了消解一切的威力。

  于是,又出现了“百姓们万头攒动”看夏禹的场面,而且还有百姓们在宫门外的“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一样”。

  而且,在禹爷和舜爷一番交谈以后,掌管狱讼的皋陶“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这“强迫学习”就使夏禹真正成为统治的工具了。

  最后的结局是不难预料的——

  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

  这或许是“入乡随俗”,也可以说是“同化”。

  因此,读者读到小说最后一句:“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时,是不能不产生无限感慨的。

  《非攻》里的素材——墨子与公输般相斗的传说,本是“神话化了的历史”,但在鲁迅的笔下,墨子的形象却是充分地“历史化”了的,在他的身上具有更多的农民气质。小说一开始就写他穿旧衣,着草鞋,背破包裹,吃窝窝头、盐渍藜菜干,口渴了就用手捧了井水喝,喝完了还抹一抹嘴——墨子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穿戴,吃食,以至生活习惯,都是农民式的。随着墨子走进宋国,从他对曹公子的指责,我们又了解了他反对“故弄玄虚”的空谈,重视增强实力,做实际准备的思想作风;待到墨子与公输般两次面争(第三、五节),和公输般斗智斗勇,更显出了墨子思想、性格的全部光彩。——顺便说一点,墨子与公输般“一进一退”的相互过招,甚至有现代战争的特点:双方指挥部的技术装备与指挥智谋的较量就决定了胜负,前线士兵甚至可以不直接接触。而更具吸引力的,则是墨子为“贱人”说话的立场,“有利于人的,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坏的”价值观,以及他的胆识,这一切在读者的心目中完成了一个“平民哲学家”的形象。和我们在《理水》里已经熟悉了的夏禹一起,构成了中国传统中注重实情、实践、实际效果,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的平民化的文化精神,以及相应的沉稳、坚毅、刻苦的文化性格。鲁迅显然是继承了这一传统的。

  但鲁迅仍然没有忘记现实:墨子在完成了止楚伐宋的历史业绩“以后”,并没有成为英雄,却遇到了一连串晦气事——

  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遇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这本是一切为民请命者的必然命运。而这狼狈不堪的墨子却让人哭笑不得,原有的崇高、圣洁感一点儿也没有了。

  以上所写,无论是《补天》里的女娲,《奔月》里的后羿,《理水》里的夏禹,还是《非攻》里的墨子,《铸剑》里的黑的人,都可以称得上是鲁迅所说的“中国的脊梁”,〔15〕是鲁迅所崇敬的,他甚至把自己的某些生命体验注入了这些人物的形象之中。但正是这些作品都或隐或显地存在着两个“调子”:在悲壮、崇高之中,还藏着嘲讽与荒诞,两者相互补充又相互消解,内在的紧张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在小说结构上,常常发展到最后,会有一个突然的翻转、颠覆,从而留下深长的思索与回味。这样的复杂化的叙述与描写的背后,隐现着鲁迅的怀疑的审视的眼光:他要打破一切人、我制造的神话。

  《故事新编》的另外几篇,鲁迅也许是以更为严峻的、批判的态度去审视孔子、老子、庄子这些中国历史文化上的圣人、宗师。鲁迅的办法是让他们与意想不到的人相遇,置于荒诞的情境之中——

  《采薇》里的伯夷、叔齐在中国传统中,是以“礼让逊国”、“扣马之谏”和“义不食周粟”而成为儒家道德典范的;但在鲁迅看来,儒家所宣扬的“先王之道”,本是没有人真正相信并实行的,大都是“假借大义,窃取美名”之徒,而“诚心诚意主张”并身体力行的,就成了“笨牛”。〔16〕伯夷、叔齐大概就是这样的“笨牛”吧。鲁迅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他们与华山上拦路抢劫的强盗小穷奇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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