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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42)

  “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即使是“很能耐寒”的树木也不免“秃尽”:最终的消亡,是一切自然界与人世间的生命的宿命。请轻声吟读“何消说得”这四个字;古人说:“好一个愁字了得”,请体会这“得”字给你的感觉。

  “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表面上看,这是“爱我者”(“我”)的自白,其实是可以视为鲁迅对“爱我者”的嘱咐:不要再保存、“赏玩”、留恋于我,因为没有这样的“余闲”,还有许多事要做。这几乎是鲁迅的“遗言”:十多年后,鲁迅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告诫后人:“忘掉我。”

  应该说《腊叶》是最具鲁迅个性的一个文本,是他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随时会发生的生命的死亡的时候,一次生命的思考。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他所感到的,是自我的生命与自然生命(“木叶”)的同构与融合,把他的生命颜色,化作了枫树的生命之色。但这又是怎样的绚烂的色彩啊:那象征着人与自然生命之夏的“青葱”的勃勃生机自不待言;那生命的“深秋”季节,也是如此的文采灿烂,而“乌黑”的阴影正出现在这“红的,黄的,绿的斑驳”之中,这生与死的并置与交融,既触目惊心,又让人想起《〈野草〉题辞》中的那段话——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因死亡而证实了生命的意义;反过来死之绚烂正是出于生命的爱与美。——这同样属于鲁迅对生命本质的一个独特的发现;我们也因此永远记住了那向我们凝视的黑色的眼睛……

  注释

  〔1〕鲁迅:《坟·科学史教篇》,《鲁迅全集》1卷,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参看巴什拉:《梦想的诗学》,4页,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版。

  〔3〕参看梭罗:《瓦尔登湖》,224—239页,徐迟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4〕文收梁遇春:《泪与笑》,31—36页,开明书店,1934年版。

  〔5〕《自言自语·二火的冰》,《鲁迅全集》8卷,92页。

  〔6〕参看钱理群:《心灵的探寻》,28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7〕《两地书·第一集·五》,《鲁迅全集》11卷,23页。

  〔8〕《〈野草〉英文译本序》,《鲁迅全集》4卷,356页。

  〔9〕〔10〕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腊叶〉》,《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册,86页,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11〕参看林庚:《说“木叶”》,收《唐诗综论》,283—2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本讲阅读篇目

  《死火》(收《野草》)

  《自言自语》(收《集外集拾遗补编》)

  《雪》(收《野草》)

  《腊叶》(收《野草》)

  《好的故事》(收《野草》)

  《秋夜》(收《野草》)第七讲反抗绝望:鲁迅的哲学第七讲反抗绝望:鲁迅的哲学

  ——读《影的告别》、《求乞者》、《过客》及其他[KH3*9/9〗我们在初步领略了鲁迅《野草》里的非凡想像力以后,大概都会感觉到,《野草》是一部非同一般的作品。

  《野草》在鲁迅全部著作中,确实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

  关于《野草》,鲁迅曾对年轻的朋友讲过两层意思,一是章衣萍回忆的:“鲁迅先生自己明白的告诉过我,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了”;〔1〕另一是鲁迅在给萧军的信中说的:“(《野草》)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我希望你脱离这种颓唐心情的影响。”〔2〕——既强调《野草》里有自己的“哲学”,又希望青年“脱离”它的影响。这里好像有点矛盾,应如何理解呢?

  我们先来看鲁迅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写作的——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3〕

  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这其实是过誉,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我有时也想就此驱除旁人,到那时还不唾弃我的,即使是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并这个也没有,则就是我一个人也行。〔4〕

  鲁迅的自白,提醒我们注意:鲁迅一方面努力真诚地大胆地看取人生,真实地表达自己,向往着“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的自由写作的状态;但另一方面,鲁迅又清醒地看到,现实的中国,“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5〕同时他对自己心灵深处的思想也存在着深刻的怀疑,这就决定了他的发言与写作,不能不有所顾忌,有所控制,有所遮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鲁迅是在显露与隐蔽、说与不说的矛盾挣扎中进行写作的,真实的鲁迅正实现在这显隐露蔽、说与不说之间。因此,我们在阅读鲁迅作品时,就必须注意鲁迅的日本老朋友增田涉先生所指出的这一现象:“(鲁迅)他单向世间强调的方面,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全面的他。虽然这确实是他的大部分,但必须知道,他还有着没表现在外面的深湛部分。他自己明确区分应向世间强调的部分和不向世间强调的部分。”〔6〕那么,哪些是鲁迅“向世间强调的部分”,哪些是“不向世间强调的部分”呢?许广平有一个说法:“虽则先生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引导”,〔7〕这可谓深知鲁迅之言:鲁迅“不向世间强调的部分”主要是他在前引两段话中所说的他那些经常缠绕着他的“太黑暗”与“冷酷”的思想。不强调,当然不等于不说,我们从鲁迅的许多作品的字里行间都可以读出这样的“黑暗”而“冷酷”的生命体验,但将其相对集中地袒露出来的,则是《野草》;鲁迅说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正是强调了这一点。但这是“为自己”设想与写作的,而不是“为别人”设想与写作的;这是“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是要“驱逐旁人”独自承担一切的。因此,鲁迅又希望年轻人“脱离”它的影响——当然,这也表现了鲁迅的自我怀疑以及为读者(特别是青年)负责的态度:“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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