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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44)

  临行之前,“你还想我的赠品”,于是又引出了“我能献你甚么呢?”也即“我还拥有什么”的问题。“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我所拥有的只是黑暗,只是空虚:“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这里连续几个“我愿意”,正是对前面的“我不”、“我不愿意”的回应。——从拒绝现有与将有,到选择无的黑暗与虚空,完成了一个历史过程。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注意这里有一个转换:当独自远行,一个人被黑暗所吞没的时候,“我”达到了彻底的空与无;但也就在这独自承担与毁灭中,获得了最大的有:“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10〕“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正是在这生命的黑暗体验中,实现了“无”向“有”的转化:从拒绝外在世界的“有”达到了自我生命中“无”中之“大有”,这一个过程或许是更为重要的。

  这里提到了生命的黑暗体验,这是一种人生中难以达到的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体验,如一位研究者所说,这是一种生命的大沉迷,是无法言说的生命的澄明状态:“如此的安详而充盈,从容而大勇,自信而尊严。”你落入一个生命的黑洞之中,这黑洞将所有的光明吸纳、隐藏其中,这里存在着一种内在的、本质的光明:“充盈着黑暗的光明。”〔11〕鲁迅自己也说:“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予的光明”。〔12〕鲁迅正是这样的“爱夜的人”,不仅《影的告别》,而且整本《野草》,都充溢着他以“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所听到、看到的“一切暗”,以及他所领受到的“夜所给予的光明”。——这是我们在阅读《野草》时,首先要注意和把握的。

  《影的告别》实际上讲了两个东西:一是他拒绝了什么?一是他选择了因而承担并获得了什么?这构成了《野草》的一个基本线索。

  二

  《求乞者》。

  读这一篇,首先感受到的是无所不在的“灰土”——

  我……踏着松的灰土。……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

  灰土,灰土,……

  ……

  灰土……

  灰土弥漫整个空间,堵塞你的心,甚至要渗透到你的灵魂。这更是一种“灰土感”:生命的单调、沉重与窒息。就像鲁迅所说的:“是的,沙漠在这里。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沉重的沙……”,〔13〕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任何生命的乐趣,“没有好奇心”也就没有任何欲望与创造的冲动。

  “灰土”之外是“墙”——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这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隔膜,这心灵的隔绝不仅是社会、历史的,更是人类本身的,人于是永远“各自走路”。——《求乞者》一开始传递给我们的,不仅是生命的窒息感和隔膜感,更是一种近于绝望的孤独的生命体验:依然是郁积于心的黑暗与虚无。

  于是就有了“求乞”与“拒绝布施”——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这一切(求乞与拒绝)却又反诸于己——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这指向自己的“拒绝”,是彻底的;这连自己也不能逃脱的“烦腻,疑心,憎恶”,是可怕的。

  显然,这里的“求乞”和“布施”是带有象征性的。首先我们可以把“布施”理解为温暖、同情、怜悯、慈爱的象征,人们总是祈“求”着别人对自己的同情与慈爱,也“给予”别人以同情与慈爱。这似乎是人的一种本能,但鲁迅却投以质疑的眼光:他要看看这背后隐蔽着什么。这在《过客》里也有类似的展开,有这样一个情节:“小女孩”出于对“过客”的同情,送给他一个小布片,这自然也是温暖、同情、爱的象征。“过客”开始很高兴地接受了:作为孤独的精神界的战士,他显然渴求着爱、温暖和同情;但想了想之后,却又断然拒绝,并且表示要“诅咒”这样的“布施者”。鲁迅后来对此做了一个解释:因为一切爱与同情,一切加之于己的布施,却会成为感情上的重负,就容易受布施者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所以鲁迅说:“反抗,每容易磋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14〕这就是说,作为一个孤独的精神界战士,要保持思想和行动的绝对独立和自由,就必须割断一切感情上的牵连,包括温情和爱,既不向人“求乞”,同时也拒绝一切“布施”。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这种“求乞”、“布施”理解为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一种高度概括:人总是对“他者”有所“求”,同时又有所“施”。而有所求就难免对“他者”有所依赖,以至依附;反过来,布施也难免使对方对自己有所依赖与依附:鲁迅就这样从“求乞”与“布施”的背后,看到了依赖、依附与被依赖、被依附的关系。这确实是十分独特而锐利的观察。更何况现实中的“求乞”常常是虚假的——鲁迅对于不幸中的人们不得不求乞,本是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与同情的,他自己就有过“从小康坠入困顿”的痛苦经历,饱尝过被迫“求乞”的屈辱;〔15〕但问题在于中国的“求乞者”或者自身并不真正需要求助,或者身处不幸却并无自觉因而“并不悲哀”,但却“近于儿戏”地“追着哀呼”,以至“装”哑作“求乞的法子”。鲁迅在“求乞”的背后又发现了“虚伪”与“做戏”:既不知悲哀(不幸)又要表演悲哀(不幸),正是这双重的扭曲,激起了鲁迅巨大的情感波澜:他要给予“烦腻,疑心,憎恶”!于是就又有了鲁迅式的“拒绝”:这回拒绝的是“温暖,同情,怜悯与慈爱”,他依然选择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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