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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60)

  文章最后还是收结到“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这一主旨上来;并且重申前文已经提到的那自我的、也是“五四”新时代的“座右铭”——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年轻的一代——引者注)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作为后来者,面对这样的“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前辈,你有什么感觉与感想?

  三

  最后,简要地谈谈《〈二十四孝图〉》。

  此文收于《朝花夕拾》,是所谓“随笔”,与《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样的议论为主的杂文,在文体上是有所不同的。和《我之……》、《我们现在……》追求论述与驳难的透彻,具有思想与逻辑的震慑力不同,《〈二十四孝图〉》有更强烈的感情色彩,并时有旁逸斜出,而显得更为自如。——尽管三文针对的是同一对象。

  文章一开头,就先声夺人,极具情感的冲击力——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并且一再疾呼——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如此极端的文字与情感在鲁迅的作品里,也不多见。——这或许会使我们读者产生诧异感。

  而且鲁迅接着谈到的却是儿童读物的问题:文学革命后,因为白话的提倡,孩子总算有了“能读下去”、“可以懂得的”的“有图有说”的书;而现在“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竭力来阻遏它”,反对用白话写孩子能够懂的书,“要使孩子的世界中,没有一丝乐趣”。鲁迅因此而怒不可遏:在他的感觉中,这些“妨害白话者的流毒”,会使整个中国都化成传说中“蒸死小儿”的“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的肚子里”。——对此,我们读者或许也不能理解:不过是儿童读物问题,有这么严重吗?由没有白话文的儿童读物而产生“孩子被吃了”的联想,以至幻觉,这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

  这可能产生的作者与读者认识、感觉上的差异,其实正是鲁迅作品的特点:它从来都是对社会(包括读者)习惯性的思维、情感、言说方式的挑战,鲁迅一生有很多的论敌,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每一个读者都有可能是他的论敌,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他的论战对象。因此,初读他的著作,感到陌生,别扭,难懂,不能接受,甚至反感,都是正常的,有的人因此拒绝、远离鲁迅,也是正常的,鲁迅自己就有过“离开(我)”的呼吁。但是,如果你不想将自己习惯的思想、情感、语言凝固化,你质疑自己,并且想突破你自己,这时候,就是你读鲁迅作品的最佳时刻,你走近他,竭力地理解他,你会豁然有所悟,甚至会产生某种自省,并因而感到灵魂的震撼。现在,我们先试图来设身处地地理解鲁迅:于是,我们发现,鲁迅一谈到孩子、年轻人,就特别容易动感情,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孩子、年轻人的伤害,每遇到这样的事,他就会做出特别激烈的情感反应:大家都还记得,在《狂人日记》里,他是怎样痛心疾首地高呼:“救救孩子”;而当女师大的校长将女学生开除出校时,他也是产生了“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的幻觉,他甚至感到自己身处地狱之中,周围是“无叫唤”的、喊不出声音的冤魂!〔10〕直到晚年,当有人无端地给反抗的少年加以“卖国”的罪名时,鲁迅立即拍案而起,厉声高叫:“从我们儿童和少年的头颅上,洗去喷来的狗血罢!”〔11〕因此,鲁迅在《〈二十四孝图〉》里因儿童读物而掀起如此巨大的情感风暴,对于他,几乎是必然如此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12〕对于儿童、青少年的伤害的特殊敏感与所谓“过激”反应,其实正是一个“人的战士”的本能,是最能显示其本质的。——顺便说一点:鲁迅心灵的另一个敏感区是对妇女的压迫与伤害;这也是反映“人的战士”的本质的。当我们理解到这一点以后,不能不反问自己:我们把鲁迅的正常反应视为不正常,是不是反映了我们自己的心灵出了问题呢?儿童读不到他应该读的书,我们竟然熟视无睹;有人要剥夺孩子应该有的乐趣,我们居然无动于衷,这难道不正说明我们的心灵已经麻木了,我们连“人”的基本感觉都已经十分淡薄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鲁迅的《〈二十四孝图〉》令人颤栗之处首先即在于此。

  如果把我们的讨论再深入一步,就可以发现,鲁迅对儿童读物问题的特殊敏感,是与他童年的痛苦记忆与心灵创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正是本文的重心所在。《二十四孝图》是一本传统的儿童读物,是宣扬儒家“孝”的观念的通俗读本,可以说是向儿童树了二十四个行孝的标兵。鲁迅回忆说,最初他接受了长辈的赠品,看到这书“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但“接着就是扫兴”,因为“人之初,性本善”,我本来就“愿意孝顺”父母,而且“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甚至觉得很可怕。比如“子路负米”,为了父母,到几百米外去驮米,我就想,这几百里我走得动吗?还有“哭竹生笋”,哭不出笋来怎么办?最恶心的是“老莱娱亲”,一个白发老头子在那儿故作小儿状,“简直是装佯”,那“诈跌”更让我反感,仿佛无端地受了“侮辱”。还有“郭巨埋儿”,那儿子“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这真令人恐怖!而且“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这样一本《〈二十四孝图〉》,其所宣扬的“孝道”,竟然把自然的本能的爱,变得那么复杂可怕,那么扭曲、恶心、残忍,完全违反了人的天性。而在鲁迅的感觉中,这更是一种心灵的扭曲,是自我天性的残害,生命元气的扼杀,这构成了永远无法疗治的精神创伤,是心灵深处的无以摆脱的梦魇般的记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宥的,如有人试图将其重加于新的年轻一代,那就更是他这样的立志“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年轻一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先行者所绝对不能容忍的。——鲁迅的神圣愤怒正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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