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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_石钟山【完结】(35)

  暴动是一天深夜进行的。那时,这些被俘的志愿军已经在笼子里关了一个多月。这次暴动是肖党一手策划的。暴动那天,他们喝了很多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空水桶递给看守他们的美国兵,美国兵一次次给他们送水。美国兵诧异地望着这些拼命喝水的人。他们一直把肚里的水憋着,天黑的时候,他们开始冲着埋在土里的木桩子撒尿,一拨一拨分开撒,十几分钟一拨。撒完尿的人躺在地上攒力气。那一夜的行动口号是:“向北。”每个人在心里都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一口号。每重复一次,心里就温暖许多,北方有自己的部队,自己的亲人。

  暴动的夜晚和其他夜晚没什么两样,很静的夜空,散布着清冷的星光,远远近近,不时传来几声美国兵的皮鞋声。就在这时,从一个笼子里响起一声唿哨,所有笼子里被俘的志愿军,一下子从地上跃起,一声低沉的口号声喊起:“一、二、向北——”随着这一声整齐的口号,战俘一起向笼子使力,木笼摇晃着,最后轰然倒下了。人群疯了似的向北跑。枪声响了,先是一声,后是两声,再后来就响成了一片。火光中肖党看到成群向北奔跑的人在枪声中倒下,没有倒下的人嘴里喊着“冲啊”,向阻挡在前面的美军扑去。一群手无寸铁的志愿军战俘和手持刀枪的美军混战在一起。

  天亮的时候,肖党看见了这一场面。无数志愿军战士和美军死死扭在一起,有的咬下了美军的一只耳朵,有的夺过美军的手榴弹,还没来得及拉弦就被子弹击中,动作仍定格在最后一拼的瞬间。肖党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冲了出去。那时,小德子大叫一声,他回过头时才发现小德子迎面抱住了刺向自己的刺刀,刺刀穿过小德子的胸膛。他扑向小德子,小德子在临死前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嘴里含混地说了一声:“珍妮。”

  肖党被关在了一个有铁栏的屋子里,这次暴动他暴露了身份。天亮的时候,他透过有铁栏杆的窗口望见了昨晚那场血战的场面。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小德子塞给他的东西,那是只粉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支金色的金达莱,金达莱正含苞欲放。那只荷包已被小德子的血水浸透了。肖党看见了那只荷包,他就想到了小德子最后喊出的那句话:“珍妮——”

  珍妮是他们在朝鲜一家房东的女儿,珍妮长得很秀气。他们在那小山村里休整了一个月,团部就设在珍妮家,那时正是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每天,天还没亮,小德子就和珍妮去后山采来一束束金达莱花儿,然后把这些花插到盛满水的炮弹壳里。那花香很好闻,珍妮望着那些金达莱就冲小德子笑。她发现小德子也在笑,小德子那些日子很快活。半夜的时候,肖党经常听到珍妮在窗外哼一支歌,睡在他一旁的小德子就翻来覆去地翻身。不一会,小德子就出去了,那歌声也就消失了。一觉醒来肖党发现小德子的床铺仍然空着,他侧耳细听,听见窗外院子里有珍妮哧哧的笑声。他坐起来,透过窗口向小院望去,看见小德子和珍妮站在月光下,小德子正在教珍妮用枪。一会让珍妮扛上枪,一会又让珍妮端在怀里。小德子不时地接过枪纠正珍妮的动作。每做完一个动作,两个人都要笑上一会儿。肖党也笑一笑,心想,真是两个孩子。很久,小德子才轻手轻脚地走回来,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黑夜。

  白天没事时,小德子教珍妮唱歌。珍妮汉话说得很生硬,小德子一句句地教,珍妮就很生硬地学。小德子教唱《解放区的天》,《志愿军战歌》,珍妮很聪明,一会儿就先学会了调,词唱得却不准确。进进出出的,珍妮就唱那两首刚学会调的中国歌。

  部队要出发的那几天,他发现小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醒来的时候,望见对面珍妮窗口的灯仍在亮着。有几次,他借着月光看见小德子趴在窗前,人神地望着对面的灯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小德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长大了的男人。

  离开小村好久,肖党发现小德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没事时小德子总是望着远方的山岗出神,山岗上还有一簇簇正在开放的金达莱。

  此时,他望着眼前的荷包,他就想到珍妮。暴动失败,暴露了身份,他作为特殊战俘被单独关在一处。他几次被审问,美国人问了他许多问题,他只有一句话,我是中国人,是志愿军。美国人提问了几次,见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了。

  夜晚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关押志愿军的地方传来歌声。他知道那歌是为他而唱的。歌声告诉他战友还在,还和他在一起,他这么想着,泪就盈满了眼帘。他和战友们分开了,外面的音讯便不得而知了。

  过了好久,夜晚的时候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时双方正在和平谈判,双方的战俘正在交换。

  他在那间有铁栏的小屋子里不知关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有一天,他被带到了船上。他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知道这一切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儿了。这艘船是开往台湾的。在船上他才知道,志愿军中不仅他一个人被关押着,还有以前他崇敬的首长也在其中。他在船上想和这些人说几句话,首长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们只用目光交流着。

  船出发的时候,是在一天晚上。他当时不知道是晚上,他们被关在船舱的最底层,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船行驶了不知有多久,突然,他觉得船身在剧烈摇晃。他从来没有坐过船,不知船这是怎么了。然后,所有的人开始呕吐,吐得昏天黑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他只听到“咣”的一声巨响,整个船似被什么肢解了。海水慢慢浮过来,拥抱了他。这以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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