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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64)

  伯雍说:“新学说无论怎样宣传,我想中国不容易受传染,因为中国社会的组织,虽然有四千多年的专制,不过是个名目,一切有形无形的阶级,都仿佛是一种抽象名词,一点权力和威力的意思没有。譬如三纲五常等等,都是无形的阶级。其实长幼尊卑、男女有别的事,正是往理想国里造就的一种哲理。至于所有人民的生活,极力地要往水平线上做,如同古时的井田制度,那简直是均产主义。后来井田虽废,但是既为农民,大都有地可耕,一亩半亩,也能自己买卖。四千余年的国家,有多少皇帝,有多少贵族,始终未见中国有一个大地主,有一个大资本家。中国所有的土地农产,无论改多少朝代,依旧分散在人民手里。若在外国讲究权利的国家,哪里有这样的德政呢?以俄国而论,所有的耕地,多一半属于贵族和大地主。农人不叫农人,唤作农奴,对于土地,一点权利没有。贵族和大地主,役使他们,和牛马一样。所以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先生,于他所著的小说《复活》里面,极力主张无论何人,对于土地不能享受所有权,他说土地和空气海水一样,谁都能利用,可是谁也不能买卖占有。他这种主张,就皆因大地主的权利太大了,国家的土地,差不多都被他侵占了去,将来要置社会死命,所以他极力反对土地私有。中国自有史以来,我还没看见过这个现象,因为中国的君主,但分贤明一点,多一半要以圣人自居,一道谕旨,真能有利于民。中国的贵族,但分读几本书,都要以贤公子自居。他们的生活,都是很超逸的,对于土地的所有权,很不注意。譬如前清的王公贝勒,虽然有多少土地,日久天长,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了,而且反都落在佃户和庄头手里。外国人拿农人当奴隶,中国却是佃户拿地主当大头,没有多少日,主子倒是奴隶,奴隶倒成主子了。这事虽然不平,足以证明中国绝没有大地主,亦绝没有资本家,所以照外国人所倡的学说,中国人一定不欢迎,因为此说一行,中国的农人,必然全体反对,所以我说中国社会的组织,还不至诱引危险学说之流入。”

  凤兮道:“你所说的远是中国以前的事,不是中国以后的事。你要知道中国的社会组织变了,中国以前讲究贤人政治,现在虽然共和,应当讲究庶民政治,却不想成了滑头政治、无赖子政治,而白又添了一种有枪阶级,滑头无赖子。有枪阶级,都是以发财为能事的,他们为急于发财,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权利都敢贪。前清时代的光蛋276,如今成了大资本家的很多,如同梁士诒,他怎就会当了财神呢?他的行为,若在贤人政治时代,早就应该查封的。可是现在不但没人查封他,而且有许多政客,仰他鼻息,都愿意给他做干儿子,袁世凯也要指着他做皇帝。他们又有钱又有官,将来他们必要垄断中国的金融,演成一种特别资本制度,于国民产业上,必加以十分危险的影响。因为他们垄断中国财源,第一要扶殖277自己势力,第二要厚结党羽,他们的钱,一点也不能用到国产的开发,不过供政争之用。他们无论得势不得势,他们的资本主义,确是与国民经济有大害的。中国的经济能力,完全操在少数几个人。他们又不去做生产事业,将来若说没有社会革命党发生,杀了我也不信的。有权的武人,当初也是穷光蛋,他们见梁士诒一派这样有钱,谁不眼红?他们不但瞪着眼要敲他的竹杠,环顾左右,都是伏在自己威力以下的。他们有一省的地盘,便能致几千万的财产,甚至有管辖他们二省以上的,搜括278的财产,能说少吗?以我们乡下而论,只为出了一位师长,全县耕地差不多都被他买了去。河间一邑,谁不知都属了冯国璋?我们知道的是这样,我们不知道的,更不知其数。现在不过民国二三年,便出了这些资本家和大地主,将来更不知演成什么样的局面?所以我很替将来的社会发愁。将来不但农民要吃老大的亏,便是我们士流,吃饭的机会也很少了。不出十年,中国必成政客和武人的天下,他们不但要遂政治上的欲望,而且也要做资本家、大地主,中国本来不照俄国那样黑暗,可是他们正往那条道上驱,他们简直在那里造就社会革命党,将来必然惹起极大的反动。他们只知优越的权力,足以压倒一切。他们不知人心溃裂以后,有多大危险。他们也不想外国思想之侵入,有多速的程度。假如我悬揣的问题,是一种杞忧,我想现在绝对不能是民国,一定还是前清的帝政。我想社会国家的组织,无论怎样完密,有时必定呈露偏颇不平的现象。那现象,被大多数人诅咒时,自然而然要起反动。黠者乘之,必至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话,真是古今中外为政者之天经地义,社会均产主义,便是‘不均’二字的反动。”

  伯雍道:“你所推想的,也有道理。但是我想便是有这样现象,也是一时的,恐怕不至照你说的那样厉害。”凤兮说:“但愿不厉害才好。可是我现在非常害怕,你不见北京贫民,一天比一天多,这也是与社会问题有至大关系的。反正现象不好得很。所以我现在只抱一个消极主义,叫我没心没肝地在政治家马后头去吹,我实在办不到。教我奋发有为做点什么福国利民的事业,一则没有实力,二则也没那大才干。我每日除了帮着子玖办办稿子,我只以作诗消遣。我的诗虽然作得不好,但是我乐此不疲,觉得摇笔吟哦的时候,什么忧愁都能忘了,仿佛我的精神,与天地俱化。除了作诗,再没有一个消遣法子。你别看我和子玖时常往外跑,我并不以为那是顶好的消遣法子,我但得老有作诗的机会,我这一生也就算很幸福的了。再说我在乡下,有几亩祖遗的薄田,老妻带着我的儿女,耕织自给,也用不着我补助他们。地价如今虽然贵,并且有势力的人,也有觊觎我那点田地的,但是无论他们怎样利诱威胁,我也是不卖给他们。我在京中不图挣钱,自要有吃饭的地力,也就成了。我想这样安分守己,不事竞争,虽然对于国家社会没什么补救,可是也断不至为国家社会之累。轰轰烈烈的事情,教他们自命为伟人的做去吧!”伯雍道:“我听你这篇谈论,我很羡慕的。究竟我不如你,你倒有几亩薄田,可以躬耕,我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脚下踏的,头上顶的,都是人家的。我虽然打算迁居都不行,所以有时便萌妄念,妄念终归成不了事实,不如用用功,完全做一个小说家,以脑力换钱,每日竭力撙节279,日子多了,自然能有成效。我常读外国小说家的列传,我很羡慕他们的生活,而且也有致万金产的。我想卖文二十年或三十年,也可以不为亲朋累了。不知我这个主意,你赞成不赞成?”凤兮说:“你如果这样的决心,不第可以常保名誉,以文为活,也可以自给的。你就不必想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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