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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34)

  糊口难呐。脂砚斋将她最后的金钗银饰送入当铺,已是陈年往事了。她不敲朱门,单走柴门。断然拒绝各式各样的脏手,始终依恋着那只一年中有半年红肿着的冻疮手。

  暗地里,背人处,她为芹溪落泪。

  她把旧皇历上的草稿誊写到稿笺上,笔端蕴秀,口角噙香,一笔一划皆是情。

  她一口一个“芹溪”的叫着。二字的谐音多舒服。又单叫芹,实实在在是个爱称了……

  公元1763年,方儿忽然夭亡,可能死于痘疹。百年曹家断绝了唯一的玄孙。

  1764年2月1日,农历癸未年的除夕夜,一片喜庆的爆竹声中,曹雪芹与世长辞。有论者认为与痘疫流行有关。

  脂砚斋整理雪芹的遗稿,开笔写下两句诗:

  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她接着写: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再生一脂一芹,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

  脂砚斋整理雪芹遗稿的过程中,又有“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

  她没有雪芹手笔,眼睁睁瞧着那五件事残缺不全。深知遗稿的价值,她才失声大哭。她最有资格续完残稿,却不续上一字。好个脂砚斋,真令人肃然起敬:对顶级艺术,她懂得虔诚,狗尾续貂的蠢事她干不来的。

  敦氏兄弟挽雪芹: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旗。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曹雪芹是在什么时候成为曹雪芹的?

  应该在三十岁以后。他并非是成了曹雪芹之后才提笔写红楼,恰好相反,他是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演化成曹雪芹的。并且直到逝世,他还在变。从中篇到长篇,到鸿篇巨制,到怎么也写不完。感觉、思想、人物,如涓涓细流,汇于笔下,汇成江湖。《追忆逝水年华》也是这样。一块小玛兰德点心引来更多的点心,唤醒无数的生活场景。这部两百多万字的巨着,普鲁斯特生前未曾张罗出版。对他来说,重现了时光已知足。纸上的日子过得不错。

  曹雪芹不同于普鲁斯特的,是他没有闭门写作的“客观原因”。他身体好,技艺多,有朋友相助,却不为生计筹划,顶着世俗的白眼与漫天飞雪,毅然奔赴柴门。十年背向世界,而赢得更广阔的世界。曹雪芹所面对的时光黑洞,当比普鲁斯特的黑洞更大些。

  曹雪芹不独学问好,像贾宝玉,“杂学旁收,过目不忘。”他让人无限钦佩的,是感受生活的能力。十几个阶层的生活,几百种生活场景,他都有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富的感觉。是的,首先是感觉。所有成形的创作思想,必须回流到感觉。作家日复一日的纸上生活,不过是打通回流的渠道,有枝干,有叶脉。

  作家早年的生活,潜伏于知觉层下。写作行为是调动,是激活,是梳理,是重构。

  实际上,所谓重现的时光,乃是重构的时光。

  作家一头栽进时光黑洞,却创造了自己的黑洞。我们这些人,谁不受《红楼梦》的大力牵引呢?

  赢得过去谈何容易。个体如此,民族、国家亦知此。历史长河中的短暂者,其历史感各有短长,并由此生发无穷差异。西方大哲的所谓“回行之思”,既是朝着过去,更是面向未来。

  曹雪芹八

  对曹雪芹来说,过去就是未来。

  与其说他每日待在北京的西山脚下,不如说他生活在南京的随园。由随园而及于江南大族园林。有学者考证,他的出生地是苏州的拙政园。

  入夜做梦,早晨起床又做梦。作家的白日梦没个尽头。

  弗洛伊德名言:艺术是欲望的升华。

  尼采则强调: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点点滴滴的早年记忆,在作家的眼皮子底下逐一复活,成片复活,搅拌,氤氲,袅袅上举,终成七彩奇观,共人类时光长存。

  建在旧皇历上的这座宫殿,令传说中的三百里阿房宫逊色多矣。“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而纸上的汉语艺术不怕火,不惧刀枪,不畏皇权,不与眼下甚嚣一时的“浅阅读”一般见识。

  可以断言:许多事儿,曹雪芹是在悼红轩中才想清楚的。“增删五次”,表明书中所写,均非一次成形。感觉汇集到人物,人物汇集到场景,人物与场景又提升为思想、主题。其间定有大量涂抹,扔下的废料。作家的“想”,是惨淡经营,掏心掏肺,精益求精,“字字看来都是血”……

  脂砚斋帮他想,殷勤为他指点诸艳。她的生活场景融入曹雪芹,并启发后者的奇诡想象。她显然对芹溪佩服得五体投地,脂评中常露端倪。凤姐哭秦可卿,脂评说:“谁家故事,宁不堕泪?”宝玉给贾赦夫妇请安那一段,她又疑道:“一丝不乱,好层次,好礼法,谁家故事?”

  脂砚斋的所见所闻,显然远不及曹雪芹。她的可爱处,在于她对这种距离保持清醒。后人称她为曹雪芹的红颜知己,可不是随随便便给的荣誉。谁家女子,能当此誉?

  她还能洞察后世,担心索隐成癖者把这部巨着拖入黑幕小说,拽进权力斗兽场。脂评本第一页的眉批便明确说:“更不必追究其隐寓”。可惜她所担心的,却在乾隆年间就出现,直到民国,沉渣泛起不下。鲁迅感慨地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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