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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38)

  到了“文革”更大的浩劫来临,面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第一次被批斗她就疯了——那根一直绷着的神经,断了。在“文革”的红色暴力下,她的丈夫被打断肋骨,她的儿子被吓得精神失常。所谓革命的洗礼,真是要在碱水里煮三遍、血水里泡三回吗?有一张拍摄于1969年的照片,那时的韦君宜经历了三年的精神失常,刚刚恢复,即将去“干校”。照片中的她竟是那样瘦弱、单薄,像个发育不良的女学生,是什么力量让她又一次活回来?

  曾经是她的下属又是她的继任者的陈早春这样打量、分析过她:

  既是女强人,又是弱女子;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豪迈,也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懦弱;她任情而又拘礼,简傲而又谦卑;她对自己的事业和命运是坚忍不拔地执着抗争的,但最终的拼命一击,也只能算是铅刀一割……

  这个评价距离80年代那些作家眼中神奇的韦老太实在是差得很远了,但这或许才更接近于真实的韦君宜形象。作家王蒙也曾回忆,当他被发配新疆时,韦君宜见到他“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似乎不认识他。王蒙下的判断是:“她吓坏了。”但他丝毫不怀疑韦君宜的人品与良知,她只是极讲原则极听话,她不会两面行事,需要划清界限就真划,不打折扣。牛汉也曾提到韦君宜为他这个胡风分子平反而奔走疏通,但却不同意《新文学史料》刊发《胡风评论集》的“后记”,因为那时尚未彻底平反的胡风在这篇很长的后记中为自己申辩。可能这触动了韦君宜的“原则”,她坚决不同意发表,说如果要发你们发,你们负责。于是就向上面打报告,出版局陈翰伯同意,转到中宣部,中宣部贺敬之同意修改采用。后来韦君宜对牛汉说,你要理解我。理解她的难处?牛汉认为,韦君宜虽然有时也做这类没道理的事,但她还是一个很诚恳的人。

  体现在韦君宜身上的矛盾与纠结,也许就是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的反映,王蒙说,韦君宜“用外在的要求克服内心的良知”,这种痛苦的经验她体验得太多了。归根到底,还是“疑”和“信”的驳诘。一切思想改造都是针对这个进行的,而一切反思也是源于此的。《思痛录》就是韦君宜反思之作。

  当时她不仅要艰难地克服身体中风后的残障,而且要克服“精神”之残障,也许对后者克服更为艰难。她苦思冥想,她上下求索扣问:当初舍弃优裕的家庭、放弃留学深造的机会,牺牲了爱人,抛弃了个人的一切,为了什么?她写道:“参加革命就准备好了牺牲一切,但是没想到要牺牲的还有自己的良心”,在《思痛录》的“缘起”中,她说:“真正使我痛苦的,是一生中所经历的历次政治运动给我们的党、国家造成的难以挽回的灾难”,“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我时时面临是否还要做一个正直的人的选择。这使我对于‘革命’的伤心远过于为个人命运的伤心。”——这真是深切的痛,是抉心自噬。反思中,她重新找回自己,犹如凤凰浴火而重生。李慎之说,《思痛录》挽回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尊严。

  在追索中,韦君宜回到了她一生道路的起点——为了民族独立,人民自由幸福。这是她最初也是最终的理想,她的“原教旨”。正因如此,王蒙有如此评价:纯正君宜。而张洁的表达更为给力:这操蛋的生活改变了多少英雄豪杰,使他们面目全非,却在韦君宜这儿遭遇了“你不可改变我!”

  神奇的韦老太!

  生活家

  作家汪曾祺也是一位生活家。生活家,就是我们偶或得遇的热爱生活、多才多艺、兴趣盎然的那种人物。都知道汪曾祺会做饭。前一阵参加《汪曾祺全集》编辑工作会议,大家聊起来,座中好几位都吃过汪先生亲自下厨烹调的美味佳肴,有的人还是经常性地到汪家蹭饭呢。“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这《沙家浜》中最经典的唱词,汪先生写的,原来不仅写的阿庆嫂的春来茶馆,竟也是汪先生自己。于是乎无论在汪家吃过还是没吃过的都更加感念汪先生的好,纷纷表示要把汪先生的书编好。

  汪先生写文章自然经常写到“吃”。《故乡的食物》、《葵·薤》、《五味》、《食豆饮水斋闲笔》、《宋朝人的吃喝》等等,都是妙文。这是中国文章的一个传统,从古至今,写“吃”的文人与文章太多了,常见的有两类:一种是写文化,缺少烟火气,作者像是得了胃病没胃口,写到的吃食都像脱了水,放进了真空包装袋里;另一种相反,写得太实,作者一脸馋相,油腻腻的。汪先生文章超乎两者之上,既有典故、风俗、文化,又活色生香。

  记得汪先生有一篇文章专写韭菜花,他从五代时书法家杨凝式的《韭花帖》说起,先欣赏了不常见而“极有风致”的古人书简,遥想古时候朋友间交往的郑重和古人的口味,推测北京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原来早在五代就这样搭配了,并不是来自蒙古或西域回族——清简有趣的一番饮食考古之后,笔调一转,写北京小户人家,熬一锅虾米皮大白菜,佐以一小碟腌韭菜花,或臭豆腐,或卤虾酱,就着窝头,贴饼子,冬天热乎乎地吃下去,就是一顿不错的饭食。又写从前科班里学戏,给饭吃,但没有菜,于是韭菜花、青椒糊、酱油,开水一沏,这就是菜。与穷人对比的是有钱人的讲究——自己腌韭菜花,以韭菜花和沙果、京白梨一同治为齑碎。味道想必不错。又谈到韭菜花在南方与北方的不同,即便同在云南,昆明与曲靖也有不同腌法。曲靖韭菜花是白色的,和切得极细的风干了的苤蓝丝同腌,很香,味道不很咸而有一股说不出来淡淡的甜味。曲靖韭菜花装在浅白色的茶叶筒似的陶罐里,汪先生誉之为中国咸菜里的“神品”。——读到这儿,读者已经忍不住要抽身去哪里弄点韭菜花了。可汪先生意犹未已,月是故乡明,韭菜花也是家乡的好啊。汪先生家乡的韭菜花是时菜,不腌,当它还是骨朵儿(用汪先生小说里一人物的说法就是“含苞待”)时,连着掐得动的嫩薹,切为寸段,加瘦猪肉,炒了吃。这是吃个鲜劲儿。还有一种吃法,看着就好,虽然也没吃过——做虾饼,以爆炒的韭菜花骨朵儿衬底,美不胜收。文章到此结束。读者却拔不动脚了,一时也想起自己故乡的韭菜花,想那也许已经故去的曾经为我们做韭菜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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