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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75)

  东北地主家既是生产单位,就有这样一干人马:大当家的,相当于董事长兼总经理,一切说了算,有时也有二当家从旁分担;掌包的,好几位,都是家里子弟,负责押解钱粮,进城买卖;以上都是家人。家族以外的人,最上一等是管事,阔气的管事下边有跑腿的,都是代表地主对外接洽事务的;如果金钱过往的事多,还要相应设外柜,外柜专门在外收债,能说也会武,对付企图拖欠、赖账的债主;内部管理设一个账房。以上属于管理层。在农事上,打头的地位最高,率领一干长工、短工、散工、帮工种地、收割。赶大车送粮的车夫叫作老板子,赶小车的相当于地主出行的司机叫大把,其他还有打更的更倌,看门的门倌,量记的记倌以及猪倌、羊倌、马倌、磨倌、碾倌……还有炮手(保镖),这么多人吃饭,必有专人负责做饭,称大师傅,他手下还有帮忙小伙计,叫小打。一个东北地主要管着这许多人,像大军统领,出门要乘七套或九套大马车,一匹最漂亮的白辕马,其余配上墨黑骡子,远看黑白分明,加上紫铜套环白马索,挂着串铃,带着炮手,跑起来那个威风气派、那份招摇!对比起来,江南地主更像温文书生。

  东北民风剽悍,土匪多。地主家都造有四角高墙的炮台,必须有看家护院的炮手,炮手提着长枪、盒子炮,个个好勇逞强,遇土匪来袭,上炮台应战。地主家不论男女长幼都玩枪,其中枪法最准的一个被称作保家虎。遇有大帮土匪过境,附近邻居的年轻女人可以躲到地主家避一避。

  土匪走了,但四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却如危险的暗火。太爷开始宣扬自家风水好,又渲染了狐仙佑护的传说——他曾在河水泛滥时救了一对狐狸,这对狐狸要报恩,长期庇佑这家人,这家人逢年过节一定先给狐仙烧香祷告。太爷要让人们相信,也让他自己及后代相信:发家致富是好风水带来的,是狐仙保佑的——谁也别眼红!

  暴发的东北地主渐渐讲享受,雅起来。端木的太爷从南方运来花木湖石,专门雇了花把式侍花弄草,雇了烟把式打大烟,雇了靛把式染布。平日里,太爷缓带轻裘,在铺了木地板又铺了羊毛地毯的房间里,穿着毡袜走来走去,把玩收藏的金器、玉器,用南方花木的名字给孙男弟女起个乳名,或者写写游戏文字,记些诸如醉虾的烹制法、彩蛋的画法、晒玉兰花的方法。这些雅事后来子孙玩得更专业了。据说还分三派:一是寻花问柳派,将相好的佃户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马背上、地头边笑语繁华;一派是笙管笛箫派,几个人在县里公共花园的荷花池亭雅集凑趣,吹拉弹唱,也攫球打弹或笼鹌鹑、斗蟋蟀;还有一派是武打派,端木的父亲就是这一派,爱使枪弄棒,打架寻衅,拜干爹,认干儿,结拜金兰,赶庙会,看野戏,打牌押宝。除此之外,端木的父亲还像太爷一样好美食,家里餐桌上轮番转着银鱼水蟹海参燕窝鲨鱼翅……玉盘珍馐,奢华的饕餮。

  此时,在大背景下,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和大连株式会社正悄悄地伸出两臂,将东北经济命脉揽紧紧攫住,把东北土地的出产带向国际大市场,也把世界经济危机的传染病引过来。由于落后,东北农产品无可改变地受到外国商品的压迫。此时东北主政者无作为,中国南方在忙着内战。那时一道山海关分隔,关里与关外还相当隔膜,关里人看东北人像爱斯基摩人。于是当东北地主从迷梦中醒过来,发现东北的肥沃土地再也不是富裕的标志,土地上的出产不值钱了。东北地主对土地起了怀疑,不再投资卖地。游资没有出口。想办企业,为时已晚。只有做高利贷。但东北农村破产,东北经济在大崩溃边缘,贷款抵押亦是高风险。一时间破产的,倒闭的,赖债潜逃的大地主小地主,到处都是。这就是“九·一八”前夕的东北的境况。端木家拥有的土地到他父亲死时只剩两百“天”,而这时已全部折腾没了。

  作家端木蕻良就是这样一个东北地主破落户子弟,执笔为文前,见识过繁华与繁华的飞灰烟灭。见识之外,作家还有自己的立场。就在这个地主家庭里,父亲与母亲竟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

  端木的母亲原是佃户的女儿,长得漂亮,被他父亲看中,一定要娶过来。派媒人去说,不成,因他的名声不十分好,佃户家不愿意女儿去受罪,还要被人说攀高枝。但端木的父亲不肯罢手,于是强抢。在一个黑夜,他雇了40多个打手去抢人;而佃户这边的大儿子也约了亲友,一场恶仗,打得头破血流,人还是被抢了去。

  端木的母亲在婆家的生活充满酸辛。她在娘家是受钟爱的独女,在田野里无拘束地生活,端木说,母亲“有一种真挚和慈爱的情感,完全和我父亲的荒唐野蛮不相容”,也与这个地主家族虚伪奢靡残酷的生活不相容。但是她却因娘家是小户人家、没排场被轻视嗤笑,被公婆加紧训练。起早贪黑地劳碌侍奉,冻着脚在雪地里候着,还不许回娘家。她娘听说了女儿的委屈,鼓起勇气踏进这深宅大院,却被挡在二门外伙房里,连女儿的面也没见到,只留下为女儿做的厚棉鞋。

  端木的大舅自抢亲那一仗后十几年不登地主家门,后来来看妹子和外甥们,也不愿见那仇人。对端木兄弟小孩子们感叹:“你大舅志气了一辈子,没想到落得这个下场!”那时他已很穷很潦倒了,穿着很旧但很干净的长衫。端木的父亲碰到他还叫他“黄大先生”,叫端木的二舅就是“黄老二”了,因他是穿短衫的。端木的外婆家原是大佃户,家道还殷实,后来遭土匪抢了两次,加之整个东北农村的衰敝,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潦倒。在端木记忆里,舅舅们来他家,有的来拿旧衣服,有的来要钱,有个舅舅抽大烟竟来偷东西,舅舅的儿子也只配做端木弟兄们的陪玩与跟班……他们只是拖累母亲,没一个能给她撑腰。而此时端木的父亲还一味在外胡闹,今天和这个械斗,明天与那个起诉,外宠很多,几次想讨姨太太。其中一个叫“小精”,接受了绸缎布匹、金银首饰和3000块钱,在家里做嫁衣准备嫁过来,端木母亲不顾一切闯到那家,扯了那嫁衣,搅黄了这婚事。父亲从城里回来得知此事,二话没说,抄起马棒当头打下去,母亲立时昏过去,一顿饭工夫才缓过来。那时端木大哥才满周岁,二哥、三哥和他还没出生。端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对他讲自己的身世,嘱咐他记着,好好念书,将来长大了,把妈妈的苦都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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