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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悦哲学_陈文茜【完结】(20)

  恐惧——IS士兵随时可能从崎岖的山路里出现,逃亡之路就是杀身之处;死亡——黑夜里找个山凹处,不知是谁发射的炮弹,叙利亚政府军、反抗军、美国等西方联军、俄罗斯、IS……空中飞下来的弹药太多了,火焰照亮了天空,陡直地掉下来,掉在山中一些颤抖的身躯上,碎了,肢体满地,一旁幸存的人,身上还喷着他的残肢红血;骨肉分离——往往一阵逃亡慌乱,人潮一挤,那条路就是父女、母子、夫妻永生告别之路。

  沙漠的风沙卷起,然后风静沙落,大漠已没有任何足迹。谁曾来过?谁又曾离开?

  鲍勃知道这些中东难民为何逃到欧洲——土耳其、约旦、黎巴嫩早容不下难民。约旦已正式拒绝叙利亚难民,因为他们的国家,每四个人就有一个人是难民;同情在约旦早已满溢。土耳其已收容三百万难民,多半孩子在当地只能跪地上乞讨,或做童工。如果没有救济单位,他们得付一个月约台币四万四千元的房租,供一家八口人居住于伊斯坦布尔的小公寓,全家都得出去“打工”,才能活下来。老的当清洁工(他们原来在叙利亚可能是老师),十岁至二十岁的,至工厂当童工,一日至少工作十二小时,十岁以下的至伊斯坦布尔街头当乞丐。

  为了活下去,求一口呼吸生存的权利,没有人会谈“尊严”。

  那是只能活命,毫无明天的日子。于是年轻一点的难民,带着孩子甚至婴儿,一家渡过汹涌的爱琴海,一个人头还得先付个九千欧元,就为了:明天。买一个可能性,买或许百分之一的希望。

  鲍勃说这些人冒死渡海的“勇气”,来自于“绝望”。绝望反转成力量,把一个人所有的极限发挥到极致。“勇”渡爱琴海,跋涉巴尔干半岛,在每个抵达的边境和官兵捉迷藏,或者被无情殴打。

  当他们终于抵达布鲁塞尔时,他们全身脏臭,头发杂乱,日益右倾反难民的欧洲人走过,如台湾人走过一只流浪狗般,心中浮现的多半是“排斥”和“远离”。

  鲍勃两年前已注意到叙利亚的悲剧,一个国家半数难民,千万流离失所的人,在同一个地球。他能做什么?

  鲍勃决定设立“中途之家”。他知道比利时及大多数欧洲官员皆以效率低下闻名,在这些难民真正被比利时或者欧盟接受前,难民们需要一个暂时可以歇脚、喝口热汤、洗个澡休息的地方。

  那可能是他们一家逃离战火后的第一张床,第一口热汤,第一个安全之地。

  奇怪的是,鲍勃叙述这些悲剧时,没有愤慨之情。他不打算再加入辩论,“阿萨德该不该下台”“阿拉伯之春是失败的革命”“伊斯兰和基督教文明恒长的恩怨”“英法密约叙伊石油”……这些飞刀般的语言敲醒不了IS的良知,化解不了西方的恐惧,更解决不了“平民们”的处境。

  鲍勃说,他理不清古老复杂纠葛且虚无的口号,那些口号加起来,不如给他们一张床、一口热汤、一个可以向远方家人打手机报平安的WiFi。

  从两年前中东难民开始涌入欧洲起,比利时红十字会即扮演起“中途之家”角色。WTC大楼共有约一千个床位,鲍勃再以红十字会体制外的力量通过Facebook串联布鲁塞尔另外约一千个民间家庭公寓,形成一个温暖的“中途之家”网。Facebook上不再宣泄恨,而是串连“勇敢的爱”——比利时当地有一千个家庭,老奶奶把孙儿的空房间腾出来,年轻人把公寓的客厅空出来接纳难民。

  “十一月十三日巴黎恐袭后,这些慷慨的家庭数目是否减少?”我问。

  鲍勃答:“我碰到的没有,反而是比利时官方难民署审查时间更长。”下一句话不是谩骂,而是:“所以,红十字会角色更重要,我们需要更多床位接受更多难民。”

  鲍勃今年四十上下,来自黎巴嫩。十五年前他爱上了一个法国女子,追到了巴黎;隔一年阿富汗战争爆发,再隔两年伊拉克战争开打。他没有花太多注意力看谁输赢,他在乎的是战火下平民的伤亡。

  来自黎巴嫩,鲍勃曾目睹当地巴勒斯坦难民营的惨状——有人一待二十五年,最后自缢身亡;有的正在难民营学校读书的孩子,遭以色列政府冲入屠杀。人那么相信战争杀戮,鲍勃更相信爱和给予。我曾想问鲍勃是否有宗教信仰,但打住了,因为那不代表什么。毕竟历史上几乎所有宗教,皆曾以宗教之名,杀戮他人。信仰代表什么?使你更有力量爱人?使你毫不迟疑杀人?

  伊拉克战后,鲍勃正式投入红十字会工作,他离开了心爱的女子,去了伊拉克、刚果、也门……两年前来到比利时。

  鲍勃每天清晨四点和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一起,提醒当天得去难民署登记认证的难民,准备好行李、证件,了解程序,一切逃亡之路的最后最重要一关一定要准备好,七点左右准时出发,确保八点难民署开门之前抵达。

  每天送出两百至三百名难民至难民署,九点吃完早餐喘口气,鲍勃领导义工开始打扫离去的床铺,算出空了几个床位,然后下午三点至三点半再接收另一批难民。他们贴心地在每张难民证上打“Invitation”(邀请),而不是“Permission”(许可)。

  “难民如潮,精神会崩溃吗?无助吗?感叹世界无情吗?”我问。

  鲍勃说:“Sisy,我没有时间,正如难民也没有时间。感叹是诗人的工作,而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只知道我每伸出一次手,就多帮一个人。历史的、宗派的、千年仇恨的……我来自中东,那里是几个世界最重要宗教共同的发源地,它本来应该充满爱,现在却充满了恨。太多的道理,太多的政治,太多的争论;太少的包容,太少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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