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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爹俺娘_焦波【完结】(3)

  多想再给你们照相啊,俺爹俺娘(自序)

  在我学摄影之前,爹娘只照过一次相。

  那是日本鬼子时期办“良民证”时村上让照的。七七事变后的第二年,爹24岁,娘26岁,他们交了钱,到8里外的源泉村去照相。

  “那时咋照相呢?”我问爹。

  “男的女的分开,四个人一组,坐到一根长凳上照。照了再剪开。相片到了村里,伪村长控制起来,必须再交钱才能拿到相片。我又交了两份钱,却只得到自己的一张相片。”爹说。

  “可能是没把俺照上,俺一直没见到俺那相片是啥样。”长到20多岁才照这一回相,还没见到相片,娘一直觉得委屈。

  爹说:“年岁长了,俺当时照的那指头肚大小的相片也早找不到了。”

  以后30多年,爹娘再没见到过照相机。也难怪,我们村太穷,人穷了哪有心思照相。

  长大了,我走出了穷山村在外教学。1974年春天,我和女朋友夏立群(现在的妻子)带着她父亲抗日战争时期在战场上缴获的那台德国蔡司伊康相机回家时,爹用粗黑的手抚摸着这神奇的玩意儿,眼神里充满疑惑:

  “这方匣子咋能照出人影呢?”

  当我按女朋友给调好的光圈、快门,举起这“方匣子”要给他们拍照的时候,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躲躲闪闪,不知所措。娘还说:

  “别照了,俺长得又不好看。”

  这一次,我拍的照片大多数都虚了,只有一张很清楚。以后,我还带着照相机回去过几次,终于拍下了娘扶着我不满周岁的儿子学步的瞬间,记录下当木匠的爹拉大锯的神情,还单独为爹娘拍了一张清晰的合影。

  1982年,也是春天,我开始照着书本学习摄影。当时,正值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承包了几亩责任田,爹娘如鱼得水。爹娘干啥都要强,种地也要种出个花样来。他们像过筛子一样细细地耕耙土地,像种花一样侍弄地里的庄稼。我在城里工作,也常利用星期天、节假日回去帮一下忙。刚学会拍照就如同刚学会骑自行车、开汽车一样,如痴如醉。跑街头、下工厂、到农村,工休日都搭在创作上,回家的次数少了。爹在地里忙不过来,他性子急、脾气倔、好强,但毕竟年纪大了,劳累时就冲着娘嚷几句,说我忘了家,忘了本,“修正主义”了。偶尔我回去干点活儿,也是一肩挑着担子,一肩挎着照相机。爹看见,又嚷起来:

  “干活就要正经干,你这是啥样?‘要饭的牵个猴子——玩心不退’。”

  娘出来圆场:“学照相咋不是正经事?都像你这一辈子只认得锄把、斧头?”

  我的照片开始在报纸上发表了,我高兴地把报纸给爹娘寄回去。然而,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回信。

  秋天到了,庄稼熟了。我因单位有会议拍照不能按时回家秋收。过了几日,也没有收到爹娘催我回去的书信,我心里不安,等会议结束,便匆匆往家赶。为避免见面不愉快,我把照相机放在包里。走进家门,才知秋粮已收割进场,冬小麦也快种完了。望着年近七旬、疲惫不堪的爹娘,我歉疚极了。娘却安慰我说:“没啥,俺习惯了。今秋你爹就是不让捎信催你来家,说你正忙着正经事呢。”

  山区的秋天是美丽的,农家院里满目秋实。我想创作几幅农家金秋的作品,需要爹娘参与到画面之中。跟他们一商量,行!我告诉他们,在镜头前面不要紧张,权当我不在场。我利用门口作框架构图,让高大的玉米垛充满画面,捕捉娘用簸箕簸粮的瞬间,取名《窗口》,透过农家丰收的院落这一“窗口”反映农村改革新貌。我还拍摄了爹手捧大地瓜由衷喜悦的镜头……这个秋天,我相机里的收获不次于丰收的田野。

  报纸发表摄影作品,都在署名后带“摄影”二字。渐渐的,爹娘不再称我拍照为照相,而是改口为“摄影”。家乡人读“摄”为“聂”,“摄影”说成“聂影”,听别人这样说我觉得别扭,但从爹娘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我听着十分舒服。

  “往上点儿,再往上点儿,你听见了吗?”(1995年)

  1974年春天,我和女朋友(现在的妻子)同爹娘的自拍合影。那年爹60岁,娘62岁。这是迄今看到的爹娘最早的照片。

  邻居们也喜欢让我拍照。每当有人说要我照几张相时,爹娘都要给他纠正:

  “他这不叫照相,叫‘聂影’。不要绷着脸,要的是自然。”

  他们还有意跟我的拍照对象拉家常,说几句笑话,以便我在一旁抓拍。

  “报社里的记者都是这样‘聂影’的。”他们告诉邻居。

  过了不长时间,我还真的考进了报社,当上了记者,“方匣子”也换成了“长镜头”。报纸上隔三差五有我拍的新闻照片。从那时起,爹娘养成了看报的习惯。报纸一到村里,爹便抢着看报上的照片。如果报上有我的作品,他便拿回家讲给娘听。爹的脾气也似乎改变了许多,很少再听他吵嚷。我每次回家,也都跟随爹娘的活动“聂”几张“影”,他们在我的镜头前十分自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时间久了,我也为爹娘拍了不少“作品”。

  1990年,我组织了骑自行车长征路摄影考察队,这二万五千里,便成了爹娘最关注的“热线”。每晚电视里播放天气预报出现中国地图,爹便指点着某一个点,告诉娘我已到达的地方。我在外考察的九个多月里,报纸上有关我们的报道,爹每期必读,有时还把报纸借回家读给娘听。雪山草地是考察长征路的“重头戏”,也是艰难险阻最多的地方,还几次出现危及生命的险情。我把这段感受最深的经历写成长篇通讯,见报后,爹一边看一边掉眼泪,但没把这篇报道读给娘听。以后的几天里,他不住地念叨:“聂影不易呀,比俺种地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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