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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伏羲_刘恒【完结】(21)

  杨天青好半天才明白了应该先干什么事,他下定决心挨近死人,摸了摸瘫掉的那条腿,又摸了摸同一边的脚腕儿,死人的热量大得惊人,燎得他手心滚烫。他的目光怕挨揍似的哆嗦到上边儿,盯住了叔叔生命犹存的笑脸。微开的眼缝里射出了一束弹丸,扑一下贴住了他。他哈着大嘴蹲下了。

  有人拉他胳膊,他就顺势站起来。拿了毡帽在死人头上比试了一番,扣上了。取了糖果摊在屋外台阶上,招呼人丛里的孩子过来。没有人动,他便再次抱着脑袋蹲下了。不哭,然而不休地嘟囔。让人听了害怕。

  "尝尝吧,都尝尝吧。"

  "苹果香的琉璃球,甜煞哩!"

  "大家伙儿拈一颗尝尝吧。"

  "尝尝吧,你们……"

  他的鼻子有响动,渐渐地生了节奏,无助而无望地抽泣着了。人们劝慰,劝得夜色渐浓,咽声断绝,便恋恋难舍地散去,把院子留给了惨淡的明月,射出一地青白。

  婶侄两个守灵,那儿子睡到厢房去了。院门紧闭,男人和女人的四只眼无碍地互视,发动了激烈的交流。另一位正在黄泉暗道上赶路,已经顾不上监督人世的纠葛。这边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了。

  "你做下了?"

  "说的啥鬼话!"

  "做啥瞒着我?"

  "你鬼迷了心啦!我可做了啥?"

  "你瞒我是轻我,我做强过你,你个妇道人家不怕日后雷击了?"

  "魔症!你叔他整寿去的哩,他福大,我倒省了心了!你看他个好脸,可是吃了的……你就冤了我吧,我苦命人好赖是善不得了。"

  "戏够了,做了便做了,怕我顶不下来毁了你不是?俩人的事么,逞啥硬哩!"

  "咋就不信!千把刀万把刀剐你个迷了窍儿的呆子!"

  "我乱了心,踏实不下哩。"

  "灯灭了……不点上?"

  杨天青到死人身旁把灯点燃,用取灯棒拨了拨油绳,栗子大的火头噼噼剥剥的溅出黄色的煤油花儿,在夜风里一闪就败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厢房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浴着月影显得强壮而阴险,却是沉默的天白,小小的身板一堵墙似的大在了秋风低诉的夜里。这院子有什么东西胀得装不下,要崩裂了。

  父子俩彼此远远地望着。兄弟俩远远地望着彼此。目光渐渐凝结,又渐渐消散。在深层把握底细的那一个已经有些撑不住,夸张地咳嗽起来。

  "风冷!弟,睡去吧……"

  "有哥照看你爹哩,睡去吧!"

  "明儿个入殓,你瞌睡了咋着?"

  "不睡不让你打幡哩……"

  小人儿缩着膀子隐回去了,天青打着激灵看看杨金山的死笑,伸手在他合不拢的眼皮上拂了一下,还不闭就着劲狠撸,不再注意结果,逃似的躲到炕沿坐下来,吧嗒吧嗒地嘬开了旱烟叶儿。

  真乏了。乏得像是没有力气活了。有福气的是谁?是活的是死的?已想不大清楚,也不懂该怎么想了。

  "小瓷壶哩?扔了么?"

  "扔啦?见不了人的罪物扔啦!"

  他不明白女人哪儿弄来这么旺的火气。见女人取出那个壶,脚板的血便呼呼地涌到了脖子,牙齿咯咯地咬起来。

  "还留着?掂量日后喂了我吧!事情都是我坏下的,我活得尽够了……"

  "天青,你存心让我吃了不成?"

  "吃吧!吃吧!我也吃,都吃!"

  小瓷壶挟带着女人的冤屈击中灵台,在门板上迅猛地撞了一个滚儿,咣啷啷弹落屋角。杨天青无心争执,冷静之后拾起它进了猪圈,掘地三尺,以猪的粪尿深深地埋葬了它。天色将明,女人又哀声哀气地演唱起来,为死人尽职尽责地奏响了送行的挽歌,洪水峪在出殡的热闹日子里早早地醒过来了。

  大彻大悟充满人生智慧的死者以藐视和怜悯的微笑看着这一切,黄泉坦途浩荡,十万阎罗齐聚欢腾,天地轮回,阴阳人世,洞察一切的杨金山精神抖擞,急欲重返人间,要向辜负了他的无情日月发动报复性的神圣大战。然而他的躯壳灵巧地钻进了一口棺材,叫十几枚生锈的大钉子咣咣地楔住了。

  杨金山给人埋掉不久,他的儿子上了小学。他在地底下刚刚寂寞够一年,他的儿子已是升入二年级的优等生。天白与堂兄不睦,常见天青涎着脸与他说话,他小嘴儿吧吧地抢白一气,掉头便走,剩天青竖着愣神儿卖呆。天白对娘孝敬,但菊豆似乎常年不大快活。那院子里所有人都不怎么快活。天青端给人看的是一张沉思劳顿的脸,丝丝缕缕的除了愁纹还是愁纹。三十大几的汉子,年华正旺,不该这么老相的。然而光棍儿就难说了。光棍儿不愁谁愁?愁的就是无从发落的光溜儿棍子哩!

  杨金山死后,天青主动与菊豆母子分了户,各挣各的工分,各领各的粮,但是饭还在一个锅里做,盛到碗里天青就端到厢房或巷子里去吃。他知道眼下菊豆是个寡妇,那寡妇有五个谨慎,他这光棍儿便须有十个小心垫着。错半个念头,日子就毁了,人也就毁了,再不能垒起来。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已经做下,两条孤命需格外小心。为了天白也得小心!

  然而这确乎是人能够过的日子么?

  杨天青深感自己正在成为名副其实的光棍儿。宽宽的火炕越来越宽得多余,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监视着他,也监视着她,使他们难温旧梦。每当他下决心利用某个时机或某个场所的时候,他的儿子总是适时地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儿子本人不来,也要派冷酷的眼睛来,如高悬的明镜闪耀在空气里。天青在四面八方看到儿子的眼,儿子以另一个父亲的名义严峻地认真地围剿着他,让他五内俱焚心灰意冷。他有一次想掐死这个小崽子,却十次百次地想掐死自己淹死自己吊死自己!女人的腰已经胖起来,失去了往日的苗条,但她仍是他眼里的引火棒,随时都会燃尽了他。他想到自己烧成一堆火,让女人来取暖,也让他来舔她的每一寸皮。她是他惟一的仙,他不向任何别的丑娘儿们俏娘儿们取笑,他器重她的全身并且热爱她每一根毫毛,甚至她腿根里冬日积存的污垢。没有谁可以阻挡他,拦住他去路的只有他的儿子。这是他的种,他的种正在长成大树,把游着飞云的五彩蓝天遮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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