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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_胡兰成【完结】(13)

  辛亥光复,宣统退位,出来临时大总统孙文,浙江亦巡抚与将军没有了,朱瑞张载阳他们成立军政府,戏文里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别有富贵荣华照眼新。我家即有个亲戚俞炜,他种地抬轿出生,出去投军,於光复杭州及南京的战役,昇到旅长,後来转为省议员及杭州电灯公司总办。若把富贵比好花,则他们的是樵夫柴担上的,还比开在上苑里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人在杭州上海当当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学堂生,他们亦皆眼界开阔,身上出落得与众不同。小时候我跟父亲到杭州,民国初年杭州的新式陆军兵营,共舞台女子演的髦儿戏,以及街上穿旗袍镶水钻的妇女,着实刺激,我父亲却能与之清真无嫌猜。彼时作兴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卫生大衣,还有卫生衫,付亦看了都是好的。他买了两件卫生衫,一件给母亲,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萝卜丝,给母亲的是一件老羊皮袄,只觉果然暖和,总总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国世界千般风光,我父亲是像颜回的不违,他本人却又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俭约。

  我父亲好客,对人自然生起亲热,但皆止於敬,怎样久亦不能熟习。市井男女,乡绅与生意人,连爱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说话多有调子与板眼,妇人更会哭骂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亲出语生涩,好像还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跄人家,中国民间是人家亦成风景,但他没有冗谈或清谈的嗜好,秽亵的话更不出口。

  郑家美称叔与我父亲最相好,两人是全始全终之交。我父亲出门,家里没有饭米,去和他说,总挑得谷子来,人家说有借有还,我们那时却总还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後来等我做官才一笔还清。美称叔家里有己田四十亩,外加茔田轮值,父子三人耕作,只雇一名看牛佬,邻近要算他家最殷实,他亦不放债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来使用的银圆多是藏久了生有乌花。他就是做人看得开,他的慷慨且是乾净得连游侠气亦不沾带。他亦不像是泥土气很重的人,却极有胆识,说话很直,活泼明快,天然风趣。我常见他身穿土布青袄裤,赤脚戴笠,肩背一把锄头在桥头走过,实在大气。他叫我父亲秀铭哥。郑家亦是一村,与胡村隔条溪水,两人无事亦不多来往,先辈结交即是这样的不甜腻。

  父亲在家时教我早起写字,总要笔画平直,结体方正。还讲书我听,他却讲的正书如闲书,讲的闲书如正书。他从不夸奖我,总觉我写的字与作文不对,使我想起学问真也难伏侍,而亦不要学问来伏侍我,我对於学问,还是像爱莲看竹,不要狎习的好。惟有父亲的妙解音律我不曾传得,他亦不教,以为把他当作正经事来学是玩物丧志,艺术神圣的话原来污浊。父亲亦等闲不弄,惟村人串十番时他击鼓,又有时小舅舅来望姊姊,父亲为陪他,偶或奏起管弦,亦只一曲两曲即止,但已够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飞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我父亲待新妇侄新妇及侄女辈像待客人,他在桥头走过逢着六七十岁的村妇,论辈份是远房的嫂嫂或婆婆,他总有礼的问候应答,那婆婆亦当他是规矩听话的小辈子侄,那嫂嫂亦当他是有亲热头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见他与俞家年轻的庶母说话,只觉男女相悦真有可以在恋爱之外。我父亲一生没有恋爱,他先娶宓氏,早故,继娶吴氏,即我的母亲。我父母何时都像是少年夫妻,小时我每见父亲从外头归来,把钱交给母亲,或吃饭时看着母亲,一桩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话,他说时都有对於妻的平静的欢喜与敬重,而做妻子的亦当下即刻晓得,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我父亲不饮酒,知母亲做女儿时会饮,有时下午见母亲做完事情,他去桥头店里沽半斤酒,买两个松花皮蛋,几块豆腐,装两个盘头下酒,在厅屋里请母亲,他自己斟半杯相陪,母亲亦端坐受父亲的斟酒,是时母亲已五十一,父亲五十了,却依然好像是年轻女子年轻郎,才订了婚男女相见,有欢喜与安详。我方十岁,闯了进去,依傍母亲膝下,母亲折半块豆腐乾给我,脸上微微笑,待我亦像宾客,我得了豆腐乾随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时亦打架。母亲怪父亲不晓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怀生荐去店里学生意,又四哥梦生不肯好好的务农,逞强赌博,父亲亦不管管他,却去管外头的闲事,且为此把家里的东西也拿出去赔贴,两人从楼梯口打下来,父亲夺路跑了。可是母亲到底亦把我父亲无法。

  我父亲的爱管闲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样说他才好。我乡下每二三十里地面总有个把乡绅轿进轿出为人家讲事,我父亲却没有这种派头,他为人家解决了争端,也只过节送来一只鸭或一斤白糖,算为谢礼,因感激我父亲的多是贫家,且他们亦不太感激,因为那桩事的解决只是理该如此的。而且有时竟是管得非常不讨好。我晓得的有俞傅家一份农家,为田产与乡绅家纠纷,我父亲帮那农家诉讼,县里败诉,我父亲倒贴讼费旅费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经过两年,官司才打赢,那农家的妻却很怨怼,说早知如此,当初退让也罢了,如今虽保持了这亩断命田,为打官司费了工夫又伤财,如何合算!我父亲听了只默然惭愧,他的仗义变了没有名目,且连成功失败亦不见分晓。但旁边人坤店主看了这桩事情,晓得和我父亲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虽非素识,今却要我拜他为义父,是年我十二岁。也是攀了这门亲,後来我才能到绍兴杭州读书。而我大起来亦像父亲,生平经历过的事竟是成功失败都不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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