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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_胡兰成【完结】(34)

  娘娘叫玉凤不要信大哥乱话。青芸那时已十三岁,玉凤凡事与她商量,青芸更断然说六叔不会。玉凤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会。”但是她千思万想,总要见蕊生,娘娘亦许可了。她付托青芸服侍娘娘,就怀抱生下来才三个月的次女棣云,生平也没有出过远门,竟一人直奔萧山,来到了湘湖师范。

  我见玉凤来到,吃了一惊。学校里女同事与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凤却是山乡打扮,但我的惭愧倒不是因为虚荣势利。往年我在蕙兰中学读书时,一次父亲看我,我亦不喜。我见别的同学亦如此,逢有家里的人来,悄悄地接了东西,只愿他快走,有位姓於的同学,他父亲是杭州商界名人,来校里看他时,他一般亦面红耳赤。因为在世人前见着了亲人。又佛名经有善惭愧胜佛,中国旧小说里亦英雄上阵得了胜或此箭中了红心,每暗暗叫声惭愧,及元曲里谁人昇了官或掘得宝藏,或巧遇匹配良缘,都说圣人可怜见或天可怜见,因为是当着世人看见了自己。现在我便像在深山里忽被谁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门口去接玉凤,连不敢高声张扬。我还比谁都更注意玉凤的姿貌与打扮。《红楼梦》里黛玉与众姐妹正说笑儿,偏是宝玉留心,他使个眼色儿,黛玉便进去一回照照镜子,是鬓际松了。这就因为是自己人。

  玉凤却来到生地亦不畏慑,因为有丈夫作主,因为夫妻在人间是这样的大信。可是她也糊涂,她来是专为要问我个明白,一见着我却就即刻安心,只晚间像敷衍她自己似的问了我一问,听我说大哥没有和我说了她什麽,我竟不知这些,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释心迹,连无须我说安慰她的话。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凤就回家,我送她到萧山汽车站。那时正是春天,十里湘湖一叶舟,四山开遍映山红,虽然晴天,舟傍山边行时,朝阳未照到的地方花枝露水犹湿。舟中即是我与玉凤,我抱婴孩,玉凤只端然挨我身边坐着。

  及後玉凤亡过,我和青芸说起,青芸说,六婶婶生前一直担心六叔日後会不要她,苦的日子她来过,福由新人来享。但玉凤自己总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自知不起,一次她才说:“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说,和我结婚以来你没有称心过,这句话我听了一直搁在心里。”说罢她叹了一气。我解释那是对她生气时故意要伤她,原来亦口不对心的,但她只是静静地听。

  玉凤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许仙,瑶池风日,世上人家,她是这样的感激知恩,所以总担心许仙会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个新妇,种种委屈都甘愿,但是夫妻大信,反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诗《新婚别》:“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时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这样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与宝玉的终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泪。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而及至觌面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梦後,舟人指点到今疑”。

  我出门在外,玉凤在胡村,她入厨下烧茶煮饭,在堂前檐头做针线,到桥下到井头洗衣汲水,心里只记着我。李群玉诗:

  黄陵庙前春草生,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小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

  人世就有这样的水远山长,而玉凤亦是这样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说些蕊生的什麽,未及说得一半,见娘娘笑起来,她也惭愧笑起来,但她心里真是欢喜的,到底等於什麽也没有说。她与青芸是什麽知心话儿都说的,却也说来说去等於没有说,因为她两人,一个对於丈夫,一个对於六叔,都是称心知足的。

  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宗教,却有仙意,人世可比“春来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有惆怅。孟子说的君子有终身之懮,与曹操的慨当以慷,懮思难忘,乃至林黛玉的缠绵悱恻,皆是这种惆怅。林黛玉千思万想,她的人就像: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这而且亦就是圣贤豪杰的风姿。而玉凤则不过是更朴素罢了。她是诗经里的:“春日迟迟,女心伤悲。”

  玉凤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妒忌,或防范我。她临终虽提起我伤她心的那句话,亦是因为她已经谅解了,不过是拿来注销,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圆满,故又有那一叹。

  而彼时我在杭州是曾经恋爱过一个女子,即同学於君的妹妹,在家里叫四小姐的。我年轻贪恋杭州的繁华,而於家是大家,年轻人又凡事喜欢有名目,恋爱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脚,老实过度,当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今想起来,亦只有对玉凤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百般譬说,他还是不晓,而且生了气。我与玉凤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这样的糊涂。真是:“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世上人家三

  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朝云原是个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时她只烧茶煮饭,做做针黹,人世多少悲欢离合,亦只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的一百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她在此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诗综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人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惟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行於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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