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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_胡兰成【完结】(60)

  颂德的妹妹雅珊,在学校里数学第一,且是全国女子体育的选手,性情刚烈,从小娇养惯,不听家里人的劝告,北大毕业後嫁了空军飞行员,战时那男人从重庆飞昆明,飞机失事跌死了,遗下五岁三岁两个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死,她把亡夫的遗物与亡儿的服玩,於祭奠时全都焚毁,自己带了小的一个孩子到中学校里当数学教员。他们兄弟姐妹中就只颂德与她像是希腊的,但亦是民国世界的浪涛泼溅。

  老三颂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却极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读书最差,就去进了军校。他是战前阵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现存的几个兄弟虽态度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种烈性,惟誾誾最温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方。

  可是我觉得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及他们的父母,那是民国初年的日月山河。民国世界後就浊乱了,我便亦有这种浊乱。他们兄弟姐妹说话,对彼此的作风都不怎样心服,便对去世了的父亲,他们亦觉得彼时人的思想与科学知识总不大高明,这是因为父亲去世时他们都还小。但是母亲现在,他们对母亲从心里佩服,自觉怎麽亦不能及。而母亲对他们却不批评乾涉,因为一代之事,一代之人,只是这样的,连不可以选择。

  斯伯母所以对我亦不说一句批评话,我应当是个善恶待议论的人,可是斯伯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着议论的了。《维摩诘经》里有一节写天女散花,不着佛身,不着菩萨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时皆尽,不着抄身。

  斯伯母与我惟说:“胡先生你住在这里,不要紧的。”此外连不盘问,亦不寒暄,更不说安慰的话或如何打算的话。她心里当然在为我思前想後,想种种法子,因为懮患是这样的真。她没有一点戏剧化,这就使我亦能处懮患以净,一切皆是真实的了。我与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叙旧。她惟谢谢我待颂德的一段,因颂德已死,这个谢意只有娘来表。至於战时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几次赠资,虽是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辈之美,让小辈有小辈的面子交情,报恩亦是他们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谢,她在人世就是这样的谦逊,不僭越。而且斯家待我是分宾主之礼,仍像在杭州时的有个内外,惟老四陪我,而斯伯母与媳妇,有时是姨奶奶,则除了奉茶饭点心,扫地抹几,白天无事不进我房事,且敬客之礼无杂谈。

  姨奶奶我跟他们家里人叫她范先生,她十八岁守寡,廿三岁那年进杭州蚕桑学校,毕业後,在临安蚕种场当指导员,一个人为挣志气,有多少热泪如泻。战时杭州临安沦陷,蚕种场停歇,她回斯宅,一般采茶种地,还去兰溪做单帮生意,共同维持一家吃用。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长城里,而亦有乡下人的简明,只觉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巷陌小门小户亦配。她的服装与派头,叫人看了只觉顺眼,不去想到贫富,亦不生时行与陈旧,新时代与旧时代的议论,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她安详有胆识,是十足的女性,但在男人淘里她也自自然然。她本来皮肤雪白,明眸皜齿使人惊,但自从二十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皮肤黑了,然而是健康的正色。她有吐血之症,却不为大害,她是有人世的健康。她比我大一岁,但是使人只觉对年龄亦没有议论,可比见了菩萨像,个个都是她那样的年龄似的。

  我与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畈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沈静,竟是一种风流。我什麽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

  越陌度阡

  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气闷,也陪我到村端溪边山边闲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俯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连日为我肚里策划。近来斯宅风声也紧,她见斯君几次带我出去想托托亲友,总没有苗头,就自告奋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处。那女友姓谢,是她在蚕种场的同事,有个男孩认她为义母,两人算得要好。范先生与我走到县城,再坐船去还有三十几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气。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来跨上船埠头即是。范先生只介绍我是她的表弟,造了个什麽缘由,说想要在这里养静一年半载,只借个食宿,我的人品与所需费用,一概由她负责。不料那女友答应不下来,说是男人来信,明春要移家安庆,她的男人在安庆当银行职员,但这多半是托词。范先生听了不乐,因为如果换了是她,她就有这个义气与胆量答应得下来。

  既被拒绝,一宿即要告辞,那女友却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临水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後。走进一个庙里,见没有人,她才告诉我昨晚临睡前与那女友商量的经过。虽然说话不多,却因情势困难,她待我更当作自己人,我亦分明觉得,只此即有人生现前,所谋不成,我亦不懮急难受,我就是这样的木肤肤。所以村人见我们两人像无事闲散,在我倒不是装。第三天又雇小船到县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陈蔡亲戚家过了一夜。在船上时,两人说话要留心,莫牵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听见起疑。在县城来去的路上,两人长长的走,亦说话只像平时,因为虽在懮患,亦天地间并无特别事故发生。但亦因是范先生,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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