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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_胡兰成【完结】(66)

  五

  昔人偶到青山绿水的去处,顿觉豁脱了尘俗,而我与范先生说的却都是尘俗之事,冬日照行人衣裳,隔溪人家,山长水远,外面有堂堂天下世界。我们的说话一转转到了嵊县戏,讲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又讲到《玉蜻蜓》。西洋人是他们现实的做人亦戏剧化,而中国民间则戏剧亦本色到与现实的做人一样是真事。而范先生讲梁祝本事,讲《前游庵》与《後游庵》,只就记得的唱词与说白直叙,一点不穿插形容或加添说明,而自然意思无限。她的述而不作,恰恰是得了嵊县戏的精神,因为那种戏从民间生出来,亦是述而不作。西洋的艺术与艺术论可是从来亦没有这样的发明,惟佛经里有“夫说法者,当如法说”,亦不及这样的寻常行之而不觉。这嵊县戏自身,与范先生的讲嵊县戏,便只是一个好,而且皆成了是现前的她。原来唱嵊县戏的女子,如傅全香,姚水娟,袁雪芬她们,亦就是像范先生这样的人。

  将近处州,山回溪转,路在岭半,人如到了高台上,下临丽水,丽水跟我们一路到此,已由溪水变成江水,有旷远之势,而人於此驻足,我稍稍眺望一番,想像当年韩信的拜将坛,想像富春江上高高在半山中的严子陵钓台,想像刘备到东吴招亲,与孙权并骑上金山,指点江山形胜,二人各自有英雄心事。我亦生起了大志,而且亦自然得没有慷慨悲歌。古人有荆轲项羽魏徵,是出发之时,失败之时,未遇未达之时,慷慨悲歌。但汉高帝还乡与曹孟德赤壁未败前的慷慨悲歌,却是在得志之时,转觉天地之无穷。而当其屡败之时,那汉高帝是败亦可喜,当其出发之时,那曹孟德是临阵安闲,皆没有慷慨悲歌。便是那韩信,他未遇未达之时,亦是没有慷慨悲歌时。

  但是这样的山川佳胜去处,我亦不过略略眺望了一番,不可以神魂飞越,或情意溺。回头看那两个黄包车夫时,把着空车,隔一道山谷,落在我们後头总有里把路,我们就又步行,到前面再等。因是新凿的汽车路,且喜得尚未通车,只见虽在半山腰,却平坦宽阔,铺的黄泥也鲜洁。我与范先生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这个人,古时有赵匡胤千里送金娘,现在却是她五百里送我,我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说出来比拟。我单是说了赵匡胤与金娘之事。有支电影流行歌:柳叶,青又青,妹在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举鞭策骥动妹心,哥呀……

  这支歌我要范先生唱来听听,她竟也高兴。但她从来不曾学唱过,她才发声,我听了一惊。她是唱得太高了下不来,第三句都还唱不全就停止,如弹琴忽然弦绝,必有英雄窃听,两人都笑了。中国东西是四平八稳里,亦何时都有着跋扈不驯,简直不顾一切,大安似不安,大和似不调,大顺似叛逆刺激,所以是活生生的。

  像我现在,即很不调和似的,懮患惊险如此切身,却与范先生,好像文箫华山遇彩鸾。我还说范先生,你的生相与腰身,人家会看你只有二十几岁。她道:“前此斯宅有小货郎担来,我与誾誾去门口买丝线,那小货郎还当我们是两姊妹。斯宅人也说,婉芬做新娘子还不及范先生後生。”她这样安详大方,却也喜欢人家说她年轻,这就依然是女儿性气。事实上,後来她与我住在雁荡山中学校里,同事多想她是廿三四岁。

  我们要算在路上说话最自由,但在路亭里买饭,与到了宿夜店,就要少说话为宜,怕涉及我的生平,旁边有人听见起疑。每在人前,范先生处处留心照应我,因此两人只觉分外亲热。我们的盘缠钱只带二万元老法币,那时一碗面已要八十元,一包大英牌香烟要五十元,但老法币总还值钱,而且交由范先生使用,就有钱财银子的可珍重。她是用手绢包了钞票,藏在贴肉小衫袋里,付钱时取出解开来,有她身体的暖香,这也使我觉得亲热。

  十二月八日到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惟有以身相许。而她则是糊涂了,她道:“哎哟!这我可是说不出话了。”翌日在往温州的航船上,她道:“这我可是要蛮来了的呢!你到何处我都要跟牢你了的呢!”她的蛮,亦像戏文里樊梨花那样番邦女子的不顾一切。

  我问她做女儿时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踌躇,才说出来是“秀美”。她道:“我这个名字,是连誾誾亦不知,惟他们娘晓得,今是又听见你叫了。”中国民间旧时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亲又叫问名,新娘的名字是与年庚八字用大红帖子写了,装在礼担盘子里,交由媒人回过来,且到了夫家,等闲不被人叫,而如玉凤来我家,长辈对她称名,则已经是新派。秘密惟是私情的喜欢与贵气,这样的秘密就非常好。

  我问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刚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後院,惟出入经过堂前,时一相见,那时你曾心里有过意思麽?秀美道:“我肚里想着你倒是一位好官人,但又想你是已经有了老婆的。”所以她只是好像春色恼人,却没有名目得不可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实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值钱的,也有是折来了在手中,反复看愈好的。现在秀美这样说了出来,我只是更加感激欢喜。而且现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个好官人。

  我说我今这样,好像是对不住斯家,秀美却道:“你与斯家,只是叫名好像子侄,不算为犯上。我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们娘是个明亮的。”她的理直气壮真是清洁。我因问她可曾想着昔年老爷的情分?她道:“没有什麽可追想,那时我是年纪太小。”年纪太小,是不晓得恩爱的,彼时过的好日子,亦只像春风春水长养好花,其实花与风水两无情,这亦是一种空阔光明。她是与我,才有人世夫妇之好,所以她这样的喜爱不尽。我问她:“你喜欢我叫你姊姊,还是叫你妹妹?”她说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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