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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_胡兰成【完结】(80)

  来禅楼阁好帘栊,幽恨燕能说,已够杏花临影,负一弯黄月。

  这是他避日寇至虹桥,天五为筑来禅楼居之,又传寇至,仓皇避往大荆时所作,但好像就是写的我离开汉阳。

  同事中我与徐步奎顶要好。步奎也是新教员,他才毕业浙大,是瞿禅的学生,却学的西洋文学,第一天由瞿禅介绍我认识。西洋文学我见过爱玲的,今见步奎把勃朗宁,莎士比亚与歌德当作大事,我只略与他说说,就已使他惊服。我因劝他丢开思想与感情,来读中国诗,先从杜甫起。他很听话用功。

  徐步奎心思乾净,聪明清新,有点像张爱玲,但是我很心平,因为他不及爱玲。他因我与瞿禅是侪辈,亦敬我为师。也谦逊喜气,却不殉人殉物,他的人如新荷新叶的不可挫揉。他且又生得美,一晚在校长室开校务会议,电灯下他与诸人一淘坐着,唯他齿白唇红,笑吟吟的像一朵满开的花,我只顾看他,不禁想起小周。

  还有徐玄长,我也是由瞿禅天五介绍认识。他是乐清旧家子弟,年已五十,在家里仍称少爷,书画金石,丝竹吹弹,无一不会,且是个心平气和人,我惟嫌他有点熟,锋棱倒了。步奎常到他家唱昆曲,徐玄长吹笛,他唱贴旦。去时多是晚上,我也在一淘听听。昆曲我以前在南京官场听过看过,毫无心得,这回对了字句听唱,才晓得它的好,竟是千金难买。

  我听步奎唱《游园》,才唱得第一句“袅晴丝”,即刻像背脊上泼了冷水的一惊,只觉得它怎麽可以是这样的,竟是感到不安,而且要难为情,可比看张爱玲的人与她的行事,这样的柔艳之极,却生疏不惯,不近情理。我又听姓潘的唱亭会,是小生唱,第一句“月悬明镜”我听了只觉真是皜月无声,那圆正清健都是志气。

  《易经》里有西南丧朋,东北得朋,彖曰:“东北得朋,乃以类行,西南丧朋,亦终有庆。”好像就是说的我,我在中原的朋友都尽,今在温州却道有了这些新的知人。又我教的一班有个女生王爱娟,十七岁,家里一股洋派,她的作文与她的人聪明艳极,好像爱玲,不可有一点委屈迁就。她肩下还有个妹妹,则活泼像炎樱。我每次见了王爱娟,想起爱玲,兀自高兴得意,着实壮了胆气,但随又几乎不唉出声来。前此我有爱玲,仍要引逗小周秀美,现在爱玲已不要我了,我反为想想是莫转王爱娟的念头,因为惟有她才是与爱玲相犯的。我就这样的且只顾教教书,温州地方也依然是风花飞坠鸟鸣呼。

  十月,秀美来。她在蚕种场,今年的秋蚕制种已了结,这回她是与我住在学校里,同事与学生皆叫她张师母。我们买火腿与茶叶,夫妻双双去刘家。第一次去刘先生不在,太太来相见,两位小姐刘莱刘芷在温中读书,是我的学生,姊妹捧茶出来,行过礼侍立。太太我还初次识面,她五十几岁,且是生得秀逸安详。她与秀美说刘先生与年轻人难得投机,惟每称道嘉仪先生,秀美就代我谦谢。第二次去,刘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来相陪。刘先生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和乐,还递香烟与秀美。秀美很高兴满足,回来时路上她道:“今天见了刘先生,我胸口头像有一股气饱饱的。”《诗经》里说“既饱以德”,大约就是这样解释的。翌日,刘莱送来家制的糯米粉,我与秀美拿这粉到外婆家里做汤圆。

  秀美住在学校里,人人敬重,先是金校长待她如宾,徐步奎更对这位张师母执小辈之礼。秀美带来一张蚕种,分给了女生,教她们等到明春如何养蚕。但她对女生与对男生一样,无事不招揽,她与人相处就是这样的清好。我又带她去吴天五家与徐玄长家,都是主人主妇出来堂前敬茶陪客。秀美道:“这回真是过的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称心了。”中国文明是“夫妇定位”,她在人世就有了位。

  我是高中二年级级主任,带领我这班学生远足到茶山,秀美亦同去。茶山离温州三十里,已近瑞安县,来去水路,我们包下了小火轮的一只拖船。秀美在埠头买了水红菱,到舱里分给学生吃,他们都谢谢师母。船到了上岸,走去还有里余,学生排队到了山脚下,才散开各人自便。是日山野晴暖,我与秀美走到山腰亭子栏槛边看瀑布,当初逃命,想不到也有今天的日子。但是我心里仍似喜似懮。

  二

  我在温中半年,即转到淮南中学当教务主任。淮中在雁荡山,从温州到乐清,要出瓯江口,坐的是海船。秀美同行。

  正月初七,四更天气就动身。到江边趁船处天还没有亮,沙滩上灯火零乱,有几处茅蓬摊头卖茶水,汤年糕,滚热油豆腐细粉乾,我们拣一个摊头坐下候船。晓风霜气,如鞭挞无赦,使出门人只许志气廉立,而不可以是离愁。我却有秀美在一道,此时两人心意,便胜却世上成败荣辱无数。笑他《临济语录》只知有宾主历然,岂识得尚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历然,如今我与秀美出门在路上,即是这样的夫妻有亲。

  是日坐了海船又换埠船,午饭在乐清城里吃,日影斜时到虹桥。天五的乡下老家在虹桥镇外,我们去投宿。他太太回乡值新年祭祀,一人在家。天五的父母均已去世,他父亲在时是举人,有良田千亩,晚年得子,以三百亩捐赠虹桥慈婴院志喜,余七百亩,天五赠他的妹妹二百亩,此外留出百亩为茔祭。他妹妹豁达明慧,刚烈像天五,大学毕业後出嫁,夫妇在上海做事,思想左倾,是民主同盟的人。天五的父亲就是个有才气的,至今这老房子里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闲庭风日。但旧宅大院我还是爱那城里的,有花厅池榭明丽。乡下地主的宅院,堂後与书斋旁边的几间都是里仓,酒坊,农具,那里的光线不好,通过时使人感觉生活的沈重。所以天五要搬到温州城里住。而那年夏瞿禅避日寇至此,天五是特地为他造了来禅楼,即在老房子後园侧首,我们到时,天色尚落日在树,天五太太领我们开了锁上去看,有点洋房式子,且是建筑得好,如今楼下的家具都已搬到温州,空无一物,惟粉壁如新,楼上是环列玻璃书橱,橱里四部丛刊极整洁。我在楼上栏杆边稍稍伫立望了一望,只觉此地亦有山川奇气,天五的行事好像燕昭王筑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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