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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_胡兰成【完结】(83)

  翌日一早,却有人从山里掘了一丛兰花,我专为买下了,种在盆里,就摆在房里窗口。改姓换名以来已快三年,对着这兰花,我也可以记省记省自己。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後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麽?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後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懮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於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後,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校的校长会议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发言,可是秀才遇着兵,终归完结。

  我去到雁荡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发生过无数大事,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大总统,竞选副总统,前线邱清泉军团大胜,陈布雷自杀,发行金库券,蒋经国在上海对金融产业界执法如山,温州街角与城郊筑起沙土麻包的碉堡。

  及过了年,我仍回温州中学教书,写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给外婆钱,秀美来信总道谢,这种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着爱玲是不喜教书的。我每天上完课,且只把《山河岁月》来删改重写。

  我仍到时候去看看刘景晨先生。亦常去杨雨农家。杨家有钱我不羡,我喜他有钱能豪华,且豪华得本色。淮中仇校长与我算得投机,但他对村人有一种世家的傲慢,杨雨农却是米店倌出身,不论穿长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与徐步奎去吴家徐家玩。吴天五实在是至诚君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刚而柔,真率恳至,亲热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徐家却是惟有唱昆曲这桩事我喜欢,徐玄长人原正派,但一个人纵有千般好,欠少英气总难为。

  要说到相知,还是只有刘景晨先生。其次杨雨农,单是他的与人平等无阻隔就好,与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单以一个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与他经常在一起。

  我向刘先生想要说出身世,却道是我有个亲戚当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与行事,刘先生问叫什麽名字,我说是胡兰成,胜利时他还在汉口汉阳,後来就没有消息。刘先生道:“这样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几次欲说又止。我问他:“白蛇娘娘就是说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却终究不对许仙说出,是怕不谅解?”步奎道:“当然谅解,但因两人的情好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说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倾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步奎道:“这是严重的警告。”他说时一点笑容亦没有,真的非同儿戏,当下我心里若失,这一回我才晓得待爱玲有错,但亦不是悔憾的事。过後爱玲编的电影《太太万岁》到温州,我与全校员生包下一场都去看,天五步奎赞好,金校长赞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赞好,我还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可是只有银幕上映出张爱玲三个字,她晓得我。人家说得意忘形,我是连离异都糊涂了,《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离异的真实亦不过是像死生契阔的真实。

  温中教员宿舍楼前有株高大的玉兰花,还有绣球花,下雨天我与步奎同在栏杆边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这花重重迭迭像里台,雨珠从第一层滴零零转折滚落,一层层,一级级。”他喜悦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凉的雨珠。还有是上回我与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边,步奎看着田里的萝卜,说道:“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他说时真心诧异发笑,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桩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步奎好像梁祝姻缘里吕瑞英演的银心,总使我怀念起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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